在屋頂黑色的梁木上,掛着一些破舊的家用什物,一些草束、木勺、燻肉;還有一些舊漁網,從莫昂家最後幾個兒子遇難以後,這些漁網就一直掛在那兒,晚上老鼠便來咬嚙網眼。
歌特那張掛着白紗幔帳的床,安置在屋子的一個角落,給這克爾特人的小屋帶來一點新鮮高雅的氣派。
一張西爾維斯特穿著水兵服的照片,用鏡框裝了,掛在花崗岩牆上。他祖母還在上面懸掛了他的軍功勛章和他留下的一對縫在水兵右袖上的紅布做的錨;歌特也為他在班保爾買來一個黑白兩色珠子穿成的花環,這是布列塔尼地方用來裝飾死者遺像的。這兒便是他小小的靈堂,便是他的故鄉布列塔尼用以紀念他的一切……
夏季的夜晚,她們為了節省燈火,早早就睡了;天氣好的時候,她們就在屋前石凳上坐一會兒,瞧著稍稍比她們頭頂高出一點的路上的行人。
然後,伊芙娜老奶奶睡進她的分層櫃床,歌特則睡上她的小姐床鋪。因為于了許多活,走了許多路,她入睡很快,而且像一個明智的、果斷的姑娘那樣,並不太心慌意亂地夢着冰島人的歸來……
十三
可是有一天,她在班保爾聽說瑪麗號已經到岸時,卻感到自己突然像發起燒來一樣。等待時的寧靜全都無影無蹤了;她匆匆趕完活計,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比平時更早地上路回家。正當她急急忙忙在路上走時,遠遠看見他正朝自己迎面走來。
她的兩腿顫抖,甚至感到發軟,他已經離得很近,在二十步遠的地方顯現出他漂亮的身材和漁夫便帽下的鬈髮。她感到自己手足無措,這次相遇是如此出乎意料,她真害怕自己會站不穩,害怕讓他看出自己的慌張;此刻她真是羞得要死……而且她以為頭巾一定沒有戴好,加上幹活幹得太快,樣子一定十分疲勞,要是能藏進荊豆叢或躲進什麼獸穴裡,她是會不惜任何代價的。再說,他也同樣有一個向後門的動作,好像要設法換一條道。但是來不及了:他們正是狹路相逢。
他呢,為了不碰着她,像一匹多疑的馬兒退縮着跳到一邊,他緊靠土坡站着,用一種疑懼而粗野的眼光瞧著她。
剎那間,她也抬起眼睛,不由自主地向他投去乞求和痛苦的一瞥、在這比槍彈更迅速的目光的無意相遇中,她的亞麻色灰瞳仁彷彿擴大了,似乎被某種思想的偉大火焰所照亮,投射出一種真正發藍的光,同時她的臉卻變得通紅,一直紅到鬢腳,紅到金色的髮辮底下。
他用手碰碰帽子說:
「你好,歌特小姐!」
「你好,揚恩先生,」她回答。
這就算完了;他走過去了。她繼續走她的路,雖說依然顫抖着,但隨着他愈會愈遠,她覺得血液循環漸漸恢復正常,力氣也慢慢複原了……
回到家裡,她發現莫昂奶奶坐在屋角,雙手抱住頭哭着,發出小孩子般咿咿咿的聲音,她頭髮散亂,發尾從壓發帽下掉落出來,像是一小束灰麻纖維。
「啊!我的好歌特,我今天撿柴回來的時候,在普魯愛澤遇見加沃家的孩子啦,我們談起了我可憐的孫兒,這你也會想到的。他們今天早上才從冰島回來,中午我還沒回家,他就已經來過一次了。可憐的孩子,他也是滿眶的眼淚呢……我的好歌特,他為了替我拿那一小捆柴,一直把我送到門口……」
她站着聽了這番話,心也隨着緊縮起來:這麼說,揚恩已經來過了,她曾經作了那麼多打算,想對他說那麼多話的那次訪問已經過去,顯然不會再有了;這事完結了……
於是茅屋顯得更加淒涼,貧窮更加嚴酷,人世也更加空虛,——她懷着死的願望垂下了頭。
十四
冬天漸漸降臨,像攤開的裹尸布一樣聽其自然地慢慢落下。灰色的日子過了一天又一天,而揚恩一直沒有再露面,——兩個女人冷清清地生活着。
因為天氣冷,生活費更加昂貴,日子也更難熬了。
而且伊芙娜奶奶也變得很難照料。她的頭腦不管用了,現在動不動要生氣,說些傷人和罵人的話;每星期總有一次到兩次,她會像小孩子一樣無緣無故發起火來。
叮憐的老奶奶!……在她頭腦清楚的時候還是那麼溫柔,所以歌持依舊尊重她,愛她。她一直十分和善,最後卻變得脾氣很壞;一個人在生命將盡的時候,忽然表現出沉睡了一生的全部惡意,一直隱藏着的說粗話的全部本領,這對人類靈魂是何等樣的嘲弄,又是何等嘲弄人的奧秘啊!
她還開始唱歌,這比她發脾氣更加不堪入耳;這都是她偶然想起的一些東西,有時是一段彌撒經文,有時是過去在碼頭上常聽水手們唱的十分粗俗的小調。她有時唱起「班保爾的小姑娘們」,或者搖晃着腦袋,用腳踏着拍子,唱道;
我的丈夫剛剛出發,
到冰島捕魚去了,我的丈夫剛剛出發,
他沒有給我留下一個子兒,
但是……嘿嘿,啦啦……
我掙到了錢!
我掙到了錢!……
每次,唱着唱着便突然停住,同時茫然地睜着大眼,完全失去了生命的表情,——好像燃盡的火焰忽然旺一旺,隨即熄滅一樣。然後,她垂下頭,下巴像死人一般松垂着,久久地處于一種衰竭狀態。
她現在也不怎麼愛清潔了,這又是歌特所沒有預料到的另一種考驗。
有一天,她甚至連她的孫兒也記不起來了。
「西爾維斯特?西爾維斯特?……」她對歌特說,樣子像是在探究這人到底是誰:「唉!我的好孩子,我年輕的時候有過那麼多的孩子,那麼多的男孩和女孩,所以現在,我的天哪!……」
她一邊說著,用一種几乎有點放縱的、無憂無慮的姿勢,朝空中揮了揮她滿是皺紋的可憐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