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獃愣愣地穿過班保爾,目不旁視,身體微微前傾,好像要跌倒似的,耳朵裡只聽見血正在嗡嗡作響地湧上來。她加快步子,拚命走着,像一架已經十分舊了還要開足馬力最後拚一拚的可憐機器,毫不顧慮是否會把發條弄斷。
走了三公里左右,她已經整個地朝前彎下身子,筋疲力盡了。她的木鞋不時撞上石頭,震得她的腦袋作痛。她急於躲回家裡,惟恐跌倒在路上,被人送回去。
六
伊芙娜老奶奶醉啦!
她跌了一跤,頑童們便追過去。這恰是在普魯巴拉內鄉的入口,沿街房子很多、然而她還有氣力重新站起來,拄着枴杖一瘸一拐地走了。
「伊芙娜老奶奶喝醉啦!」
一些放肆的小傢伙竟嘻嘻笑着跑到跟前來瞧她,她的頭巾全亂了。
這些小孩子,有的其實並不壞,當他們挨近了瞧她時,看到這張衰老絶望的痛苦的臉,便蔫蔫的、吃驚地轉過身去,不敢再說什麼了。
到家以後,關上門,她發出一聲哀號,吐出了使她窒息的悲痛,她聽憑自己倒在屋角,頭靠着牆壁。頭巾滑下來蓋住了眼睛,她便摘下來扔到地上,——可憐的漂亮頭巾,她從前是多麼愛惜它啊。她唯一的假日穿的衣裙全弄髒了,薄薄一綹又黃又白的頭髮,從髮帶下掉出來,使她完全變成一副窮女人的邋遢模樣。
七
歌特晚上跑來打聽消息,發現她就這樣披頭散髮地獃着,胳臂下垂,頭靠石壁,愁眉苦臉地發出小孩子似的咿咿咿的嗚咽聲;她几乎哭不出來:年紀太老的祖母們,于枯的眼睛裡已經不再有淚水了。
「我的孫兒死了!」
說著便把信件、公文、勛章等一起扔到歌特的膝頭上。
歌特把這些東西瀏覽了一下,看明白這是真的了,便跪下來祈禱。
兩個女人獃在一起,几乎默不作聲地度過了這個六月的黃昏——六月的黃昏在布列塔尼是漫長的,而在那邊,在冰島,則是無止境的。帶來幸福的蟋蟀,仍在壁爐裡演奏它細弱的音樂。傍晚,黃色的微光從天窗照進這被海奪去了一切、現在已經絶滅後代的莫昂家的茅屋。
最後,歌特說道:
「我的好奶奶,我,我會來和你一起住的,我會把人家給我留下的那張床搬來,守着你,照料你,你不會孤單單一個人的……」
她為她的小朋友西爾維斯特痛哭,但在她悲哀的時候卻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另一個人——那個已經出發去捕魚的人。
揚恩不久就會知道西爾維斯特的死訊的,因為捕鯨船恰巧很快就要啟航了。他會為他掉淚嗎?……可能會,因為他很愛他……她一面流着眼淚,一面老在想揚恩的事,一會兒對他的冷酷感到氣憤,一會兒又懷着柔情思念他,由於他也即將遭到失去西爾維斯特的痛苦,這痛苦竟使他們倆親近起來——總之,她心裡充滿了他……
八
……八月裡一個暗淡的黃昏,把西爾維斯特的死訊帶給揚恩的信件終於到達冰島海面的瑪麗號上;此刻他正好結束了一天艱苦的勞動,感到極為疲乏,準備下艙吃飯和睡覺。他在昏暗的艙房裡一盞小燈的黃色微光下,用一雙困得發沉的眼睛讀了這段消息;開始的時候,他也是一副本木然、失魂落魄的樣子,好像沒弄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出於自尊心,凡屬感情上的東西,他都絶不外露,他像一般水手那樣,把信貼胸藏在藍毛衣裡,一句話也沒講。
只是,他再也沒有勇氣和其他人一起坐下來吃晚飯;他甚至不屑于向他們解釋為什麼,就倒在自己的小床上,一下子睡着了。
不久他夢見了死去的西爾維斯特,夢見了送葬行列在行進……
快到午夜的時候,在睡眠中還有時間觀念的那種水手們特有的精神狀態,使他感覺人家喊他起來換班的時候到了,這時他還看見這個送葬行列。他想:
「我做夢了;幸好他們就要來叫醒我,這夢便可以消失了。」
但是,當一隻粗糙的手放在他身上,一個聲音說著「加沃!起來,換班了!」的時候,他聽見胸前紙張的輕輕摩擦聲,這細微的、不祥的音樂肯定了死的真實性。——啊!不錯,是那封信!……這事是真的了!這已是一種更加刺心、更加殘酷的感受,他在睡夢中驚醒,起身太快,竟把寬闊的前額碰到梁木上。
隨後他穿上衣服,推開艙蓋,到上面接班捕魚去了。
九
揚恩來到艙面,睡眼惺松地環顧四周他所熟悉的海面。
這天夜裡,無垠的大海呈現出令人驚訝的最單純的狀態,它並無色彩,只是給人一種深邃之感。
那看不出絲毫陸地的明確分界,也看不出地質年代的水平綫,自遠古以來想必已多次呈現這種狀態,你瞧著它時,真像是一無所見,——除了那現存的、而且永遠不會消遁的永恆之外。
天空甚至並沒有全黑,被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餘光微微照亮着。這裡像在習慣性地微微作響,發出無目的的悲嘆。到處是灰色,一種肉眼難以捕捉的模糊的灰色,大海處于睡眠和神秘的靜止狀態,隱藏在無以名之的保護色之下。
上空浮雲散亂,由於所有的東西都不會無狀貌可言,這雲也都顯得有模有樣,在黑暗中,几乎全混成一片,形成一幅巨大的帷幕。
但是,在天空的某一點,低低的、靠近水面的地方,雖則非常遙遠,卻較清晰地露出一種大理石花紋,好像是由一隻漫不經心的手勾出的一幅缺乏表現力的畫,一種不是為了給人看的瞬息即逝的、偶然組合的圖形。在這一總體中,惟有這一點似乎還表示了某種涵義,似乎整個虛無的、難以把握的憂鬱思想都在這上面體現出來。——人們的眼睛終於不由自主地盯住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