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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他們說。
安南人、東京人、黑旗人,對於水兵們說來,統統屬於中國人。 他們宣稱這些人是「中國人」時,那語氣中包含的輕蔑和帶嘲弄意味的仇恨,還有他們作戰的興頭,真不知怎樣才能表達。
又有兩三顆子彈呼嘯着,更加貼近地面掠過;他們看見這些子彈連蹦帶跳,活像草叢中的蝗蟲。這場小小的鉛雨歷時不到一分鐘就停止了。廣大的綠原上又恢復了絶對的沉寂,四面八方再看不到任何動靜。
他們六個人都依舊站着,保持警覺,窺測方向,探究這子彈從何而來。
肯定,子彈是從那邊竹林裡射出的,那竹林在平原上頗像一座生滿羽毛的小島,後面還半遮半掩地露出一些尖尖的屋角。於是他們朝那兒跑去,他們的腳在稻田的泥濘裡要求陷進去,要求直打滑;西爾維斯特的腿比較長,也比較靈巧,一直跑在最前面。
再沒有任何嘯聲;似乎他們剛纔是在做夢……
而且,似乎世界上所有的國家,某些東西總是,而且永遠是共同的:被雲層覆蓋的灰色天空,顏色鮮嫩的春天的草原,人們會以為是看見了法蘭西的田野,一些年輕人在那兒快活地奔跑,在做決非是死亡的某種遊戲。
但是,他們愈是靠近,這竹叢愈能顯出它異國情調的俏麗,那村莊的屋頂也愈增強了它們那種弧度的奇特,一些埋伏在竹叢後的黃種人,為了看清他們,便探出他們那既詭詐又害怕的肩臉……接着,突然一聲吶喊,他們一起跳了出來,列成一道長長的、抖抖顫顫的,然而是確切無疑而且危險的陣線。
「中國人!」水兵們仍然含着勇敢的微笑說著。
但不管怎樣,他們這下可發現了對方人數很多,太多了。而巨他們當中的一個轉過頭時,還瞧見從後面草地裡也跑來了一些人。
……
……年輕的西爾維斯特,在這一天,在這個時刻,顯得非常漂亮;他的老祖母如果看見他這樣勇武善戰,一定會感到驕傲!
這些日子以來,他的模樣已有很大改變,曬黑了,嗓音變了,他在那兒,簡直像到了最能施展其所長的環境。在極難決策的一剎那,那些被子彈擦傷的水兵,几乎已經開始在退卻
這卻是會使他們全體送命的;而西爾維斯特卻繼續前進,他握著步槍的槍管。走在他那一夥前面,以鋭不可當之勢,擺動着槍托向左右猛掃,多虧他的勇猛,扭轉了整個局面:在這場無人指揮的小型戰鬥裡,這盲目支配一切的,無法明言的驚惶、恐懼,竟轉到中國人一邊,他們開始退卻了。
……現在大功告成,他們逃掉了。而這六個水兵,重新裝上子彈,痛痛快快地殲擊敵人;草叢裡出現了一窪窪血水,一個個被子彈洞穿的身體,一些腦漿流入稻田的頭顱。
他們躬着身子,貼近地面,像豹子一樣俯伏着逃跑。西爾維斯特在後面緊追,他已經兩處負傷,腿上挨了一槍刺,手臂上也有一道深深的刀痕;但他除了戰牛的熱狂外已對一切失去知覺,這是一種未經思考的來自強健血液的熱狂,它賦予頭腦簡單者以偉大的勇氣,並造就了那些古代的英雄。
他所追趕的人中,有一個為絶望的恐怖所激勵,突然轉身朝他瞄準。西爾維斯特微笑着站住,以一種輕蔑而崇高的姿態讓他射擊,然後看清即將發射的槍彈的方向,把身子微微向左一閃。但是,就在對方扣動扳機的當兒,槍管也偶然朝這個方向偏了一下。西爾維斯特感到胸口一震,一個想法閃過腦際,因而甚至在感覺疼痛之前,他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他掉頭朝向跟在後面的其他水兵,想如同一個老兵似地對他們說出那句行話:「我交賬了!」但因他剛纔正跑着,用嘴大口地吸氣到肺裡,他感到右胸有一個窟窿也吸進了氣,而且像一隻破風箱似地發出一種可怕的微響。
同時,他的嘴裡充滿了血,胸側也劇烈地疼痛起來,很快地越痛越厲害,簡直到了無法忍受和無法形容的程度。
他把已經暈眩的腦袋轉動了兩、三下,想要在湧上來使他窒息的紅色液體中重新恢復呼吸,隨後,他沉重地倒下,倒在泥濘裡。
二
……
大約半個月以後,由於大雨將至,天空格外陰沉,黃色的東京也因而更加悶熱了,已經被送到河內的西爾維斯特,又被送往下龍灣,安置在一艘開回法國的醫護船上。
他已經在各種各樣的擔架上被抬了許久,間或在戰地醫院歇一歇腳。人們儘可能地照顧他;但在這種惡劣的條件下,他那被洞穿的一側胸部積滿了水,空氣也不斷從這不曾癒合的傷口灌進去,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人們已經授予他軍功勛章,他為此快活了片刻。
他已不再是以前那個舉止果斷、嗓音洪亮而乾脆的勇士。不,所有這一切都在那漫長的痛楚和耗人的高燒中被消磨殆盡了。他又變成了孩子,懷唸著家鄉;他几乎不再說話,只是用一種溫和的、微弱的、几乎聽不出的聲音勉強回答別人。他感到自己傷勢那麼重,離家又那麼遠,想到還得那麼多那麼多的日子才能到家,以他這樣日漸衰弱的體力,誰知道能不能活到那個時候呢?……這種離鄉萬里的可怕概念,不斷地糾纏着他,在他清醒時,在他昏睡了一陣以後,重新感覺到傷口的劇痛、發燒的熱燥和受傷的胸膛裡呼呼的響聲時,心情便格外沉重。
於是他不顧一切,要求人家把他送上醫護船。
他在擔架裡抬起來十分沉重,因此人家搬運他時,無意中把他搖晃得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