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後,當她的孫兒重新露面時,已經整整齊齊穿上了水兵們出門的服裝,她發現他竟這麼漂亮,真是又驚又喜:他的黑鬍鬚,由理髮師按今年水兵們的時髦樣式修剪成尖尖的,他的敞領襯衫邊緣打着細褶,他的無檐帽上飄着兩條末端飾有金錨的長飄帶。
剎那間,她以為看見了自己的兒子皮埃爾,二十年前,他也是艦隊上的桅檣兵,本已淡忘的漫長的往事和對所有死者的回憶,竟悄悄給此時此刻罩上了一層悲哀的陰影。
但這悲哀很快就給撇開了。他們手輓着手,在相聚的快樂中走出門去;於是,人家把她當成他的愛人,說她「太老了一點」。
她帶他到一家班保爾人開的飯店去吃晚飯。點了幾個好菜,人家告訴過她,那兒價錢不算太貴。然後,他們一直輓着手,在佈雷斯特的大街上除商店的櫥窗。她覺得無論什麼也不如講些逗孫兒發笑的事更有樂趣,於是用行人無法聽懂的班保爾地區的布列塔尼語對他講着。
八
她和他在一起度過了三天,這是歡樂的,然而有個極陰暗的「以後」沉重地壓在上面的三天,也可以說是恩准的三天。
臨了,她還是得走,還是得回到普魯巴拉內去。首先是她那點可憐的積蓄快花完了。再說,西爾維斯特後天就得上船,水兵們在遠行前夕,是絶對禁止外出的。(這種做法初看似乎有點殘忍,實際上是防止有些想臨陣脫逃的水兵溜號的必要措施。
)
啊!這最後的一天!……她白費氣力地在腦子裡搜索,還想找點可笑的事講給孫兒聽,可是什麼也找不出來了,倒是眼淚一個勁兒想往外湧,哽咽時時刻刻朝喉頭上升。她攀着他的胳膊,對他千叮嚀萬囑咐,弄得他也直想哭。最後他們走進一個教堂,一塊作了祈禱。
她是乘晚班火車走的。為了節約,他們步行去車站;他提着她旅行用的紙板盒,一面用他強壯的胳膊攙扶她,她則把全身的重量都倚在他的手臂上。她累了,太累了,這可憐的老太婆;這三、四天來她已過于勞累,現在再也支持不住了。她的背在褐色披肩下已經完全彎曲,再也沒有氣力挺直起來,她不再有那種年輕的體態,而只感到無力承受七十六歲高齡的重負。
想到一切都已結束,幾分鐘以後就得離開他,她的心就像給殘酷地撕碎了。他去的是中國呀,在那邊,在那個屠宰場!此刻她還和他在一起,還在用自己一雙可憐的手抓着他……可他是要出發的呀;無論是她的全部意志、所有的眼淚,還是祖母的全部絶望,都無法把他留住!……
她心神不定,顫顫巍巍,被車票、食品籃和手套之類弄得十分狼狽,她對他作了最後一番叮囑,他則十分溫順地低聲回答着「是」。他朝她溫存地俯下頭,以小孩子的神情,用他溫柔和善的眼睛注視着她。
「行了,老奶奶,要是你想走的話就趕快拿主意吧!」
火車頭鳴笛了,她怕誤了車,趕緊從他手裡拿過紙盒,接着又讓東西都掉到地上,摟住他的脖頸,作了一次最後的擁抱。
車站上的人都在注意瞧他們,可他們再也引不起任何人的微笑。她被車站職員催促着,筋疲力盡,失魂落魄,奔進了最先來到跟前的車廂,人們立刻在她後面猛地關上車門,這時候,西爾維斯特則以水兵的輕捷步伐跑着,像鳥兒飛翔般畫出一道弧線,為的是繞一個圈跑到欄杆外,好趕上看她從那兒經過。
汽笛一聲巨吼,車輪轟隆隆地開始轉動,——祖母過去了。他靠着欄杆,以一種充滿青春活力的姿態揮動着綴有飄帶的無檐帽。她則俯在她的三等車廂窗口,用手絹向他招呼,好讓他更容易認出自己。她儘可能長久地,只要她還能略略看見孫兒藍黑色的身影,就一直用眼睛盯着他,傾注全部感情對他喊着「再見」,那是水手們出發時人們總要對他們說的靠不住的「再見」。
好好瞧著他吧!可憐的老奶奶,瞧著這個小西爾維斯特,仔細追隨他那逝去的、到了那邊便永遠消失的身影,直到最後一分鐘吧!……
當她再也看不見他時,便嗒然跌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毫不注意是否弄壞了她的漂亮頭巾,在一種垂死般的痛苦中,她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
他呢,耷拉著腦袋慢慢地往回走,大滴的淚珠滾落在臉頰上。秋天的夜降臨了,到處燃起了瓦斯燈,水兵們的聯歡開始了、他什麼也不注意,穿過佈雷斯特,然後走上勒古弗朗橋,一直回到營房。
「來呀,漂亮小伙子!」那些開始在街上徘徊的女人們已經在用沙啞的嗓音說這種話了。
他回去躺進自己的吊床,獨自一人哭着,直到天亮才勉強合了闔眼。
九
……
……他已經出海,很快地被載往那陌生的、比冰島的海碧藍得多的大洋。
將他運往亞洲盡頭的船奉命兼程前往。
他意識到已經走了很遠很遠,因為這船几乎完全無視風浪的影響,一直以這樣的速度不間斷地、均衡地前進着。作為桅檣水手,他如同棲在桅上的一隻鳥兒,整天和他的桅牆生活在一起,遠遠避開了擠在甲板上的士兵和艙下嘈雜的人群。
他們在突尼斯海岸停了兩次,為的是再上一些輕步兵和騾子。他老遠就看見一些白色的城市建在山地和沙漠上。他甚至從他的桅樓上爬下來,好奇地瞧著那些皮膚棕黑、裹着白布、划著小艇來兜售水果的人,別人告訴他,這是些貝都印人①。
①散佈在北非和西亞地區的阿拉伯遊牧民族。
儘管是秋天,這裡仍然陽光強烈,暑熱逼人,使他感到極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