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結婚?」當天晚上,揚恩對他的父母說,「我結婚?嗨,我的天,為什麼要結婚呢?——難道我有朝一日會比在這兒和你們在一起更幸福嗎?什麼也不用操心,和任何人都沒有爭執,從海上回來,每晚都有熱騰騰的好飯菜。……哦!我知道,這跟今天來的那個姑娘有關。首先,一個那麼有錢的姑娘,會看中像我們這樣的窮人,依我看不太好解釋。而且,不管是這一個或別一個姑娘,我都不結婚,不結,這事我考慮過了,我沒有要結婚的意思。」
加沃老兩口默不作聲,面面相覷,感到非常失望,因為他們一起商量以後,確信這少女不會拒絶他們那漂亮的揚恩。但他們並不打算堅持己見,明知堅持也沒有用。特別是媽媽,低下頭不再作聲;她尊重這個兒子的意志,他現在几乎已成了當家人之一了;雖說他待她總是溫和而體貼,在生活瑣事上,簡直比小孩子還柔順,但在大事上,他早就成為絶對的主人,他以一種平靜、強悍的獨立不覊精神,擺脫了一切約束。
他們和別的漁民一樣,習慣于黎明即起,所以從來不晚睡。晚飯後,一到八點鐘,朝他從洛古維買回的捕蝦簍,朝他的新漁網投去最後的滿意的一瞥後,他就開始寬衣,看上去心情十分寧靜;然後上樓睡覺,和他的小弟弟洛麥克一起,睡在那有粉紅印花布帳幔的床裡。
五
歌特的小知己西爾維斯特到佈雷斯特入伍已經半個月了;他很不習慣,但很守規矩;他威武地穿著藍色翻領制服,戴上飾着紅絨球的無檐帽;憑着他高大的身軀和靈活的舉止,儼然是一名出色的水兵;但實際上,他始終惦記着他善良的老祖母,始終是從前那個天真無邪的孩子。
只有一個晚上,他和一些同鄉一起喝醉了酒,像往常一樣,他們一大幫人互輓着胳膊,使勁唱着歌,回到營房去。
還有一個星期天,他到戲院的花樓①去看戲。演的是一出大型悲劇,水兵們對劇中的叛徒十分惱火,每當此人出場,他們便一起喊着:「嗬!」活像是西風深沉的怒吼。他尤其嫌裡面太悶熱,地方小,空氣太少;他想要脫去外衣,卻受到值勤官的訓斥。後來他在快散場時睡着了。
①三樓以上的「花樓」座位較差,票價較低。
回兵營的時候,已經過了半夜,他遇見一些沒戴帽子的年歲相當大的女人在路邊溜躂。
「來呀,漂亮小伙子,」她們用沙啞的聲音對他說。
他還不像人們想象的那麼天真,立刻懂得了她們的意思。但是他突然想起他的老祖母和瑪麗·加沃,便傲然地從她們面前走了過去,仗着自己的漂亮和年輕,他竟含着孩子氣的譏諷的微笑鄙夷地打量她們。對這水兵的謹慎持重,這幫女人不禁十分驚訝。
「你看見這一個啦!……小心點,快逃呀,我的娃娃;快些逃,人家會把你吃掉呢!」
她們朝他嚷出一些下流話,聲音隨即淹沒在星期日夜間充填着街道的含混不清的嘈雜裡。
他在佈雷斯特的行為和在冰島一樣,和在海上一樣,一直保持着孩子的純潔。但是別人並不為此譏笑他,因為他十分強壯,這一點是使水手們肅然起敬的。
六
有一天他被叫到連部,人家告訴他,他已被派往中國,到台灣艦隊!……
他早就料到會來這麼一着,因為他聽看報的人說過,那邊的戰爭沒完沒了。由於開拔的日子緊迫,人家同時通知他,不能按慣例給他假期回去向家人告別:五天以後,他就得整裝出發。
他極其心慌意亂:既受遠途旅行、陌生世界和戰爭的魅力吸引,又滿懷離別一切的痛苦和不能生還的模糊不安。
千頭萬緒在他頭腦中亂成一團。在他周圍,各營房一片嘈雜,因為還有許多別的士兵剛纔也接到通知被派往中國艦隊。
他趕快寫信給他可憐的老祖母,他坐在地上,很快地用鉛筆寫着,在那些來來去去、和他一樣就要出發的年輕人的喧嘩聲中,他獨自一人沉入了不安的遐想。
七
「她太老了一點呀,他的愛人!」兩天以後,別人在他背後笑着說,「沒關係,看樣子他倆還挺貼心呢!」
他們頭一次看見他和別人一樣,胳膊上輓着一個女人在勒古弗朗大街上散步,都覺得十分有趣,他以溫柔的神情向她們着身子,向她說著一些看來十分甜蜜的話。
一個從背後看去身段相當靈巧的嬌小女人;身穿一條比流行的式樣稍短的裙子,肩披一塊褐色小披肩,頭戴班保爾的大頭巾。
她攀着他的胳膊,同樣轉身向着他,溫存地朝他瞧著。
「她太老了一點呀,他的愛人!」
別人這麼說的時候,並沒有什麼惡意,因為他們明明看出這是一位從鄉下來的和善的老奶奶。
她得到小孫兒要出發的消息,簡直嚇壞了,連忙趕到這兒來:因為,中國的這場戰爭,已經奪去了班保爾許多水手的生命。
她集中全部可憐的積蓄,在一個紙板盒裡放進星期天穿的漂亮衣衫和一條換洗的頭巾,就動身來了,為的是至少最後抱吻一次她的孫兒。
她直接跑到營房去找他,一開始連裡的軍士不讓他出來。
「如果你一定要他出來,老太太,你就自己去和團長說吧,他從那邊過來了。」
她直截了當去找團長,團長被她感動了。
「叫莫昂去換衣服吧!」他說。
莫昂三步並作兩步地奔上樓,去換進城的服裝,——這時那善良的老祖母,像往常一樣,為了讓他開心,在那軍士背後恭恭敬敬地扮了一個滑稽可笑的鬼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