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情景嗎?或許只有到了那時,那些考慮人類是否還心存善良這個問題的人們才能夠得到些啟示吧。下雪以後,我就沒讀過報紙。
即便現在,核戰危機已降臨世界,怕我也是渾然不知。想到這裡,我感到這種想法給我帶來了一種恐懼和疲弱。然而,比起我全然獨處時的同樣感覺來,它並不顯得更加濃重難忍。
那年輕的住持找出來交給我的紙袋裏面,是曾祖父弟弟的五篇信札和有祖父署名的小冊子《大窪村農民騷動始末》。小冊子裡記載的暴動,並非發生於萬延元年,而是明治四年時廢藩置縣的詔令在該地引發的另一場暴動。所有信札上的地址和署名均隱而不具。大概是曾祖父的弟弟希望保守住新生活的地點和他自取的第
2個姓名這兩個秘密。
從日期上看,最早的一封信寫於文久三年。正如住持所斷,這位穿過樹林去了高知的原暴動領袖,是通過從樹林對面來的工作者得到了前往新世界的資助的。在出亡後的第
2年上,這青年便得以會見他心中的英雄約翰·萬次郎,並獲准參加其新的行動。森林對面來的那個人能夠以有力的介紹者身份影響約翰·萬次郎,看來他有可能是與土佐藩有瓜葛的秘密工作者。
這封信,是青年報告他于文久二年年底,搭乘約翰·萬次郎的捕鯨船駛離品川的情況的。青年在船上做水手。第
2年年初,他們的船抵達小笠原島,就勢直奔漁場,捕到了兩頭幼鯨,爾後由於糧草缺乏而重返小笠原島。暈船自不必說,加之與同行的外籍水手頗多齟齬,曾祖父的弟弟便放棄了捕鯨船上的工作。
然而,這位長自林間窪地的青年,畢竟遇到了兩頭活生生的幼鯨。
第
2封信的日期為慶應三年。文中突然展露出來的曠達自由的感覺,歷歷地表現出這個逃出森林的青年,由於幾年的城市生活,已重新發現了他那在捕鯨船上時未曾釋放出來的勃勃的幽默天性。在信中,這個在橫濱讀到了他平生第
1張報紙的青年,把其中的一則趣聞報道,轉寫給了四國深山谷地的哥哥。
"今有趣事一件。此乃不許翻刻之報紙所載記事,然區區家信,但轉無妨。合眾國‘賓夕法尼亞’之地,有人大發其狂,遂以下述之事自戕,遍覽其遺書如左。其書曰:我娶一攜有一女之孀婦,然則我父愛戀其攜來之女,遂妻之。
故我父即為我婿,而所攜來之女即為我母。何以其女乃成我父之妻?且我娶之孀婦得一子,則其子復為我父兄弟矣。而我為其叔父。何以其子乃成我繼母之兄妹?且我父之妻亦即攜來之女亦得一子。
則其子為我兄弟,又復為我孫矣。何以其子乃成我子之子?我娶之孀婦,我之祖母也。何以其女乃成我母之母?我既吾妻之夫,復為吾妻之孫也,則我既吾祖父,又吾孫也。
「報紙上覆載廣告,稱欲授日本貴公子之有志英學者云。又稱往美利堅修業交易及遍覽遊歷之志于出洋者恭請垂詢雲。」
這封信與下面的一封,竟然隔了二十多年。在這二十多年,曾祖父的弟弟,那個曾久困于邊遠的窪地、眼下以一種從中解放出來的激情在橫濱熱衷于趣聞報道,而且暗中希望遠渡美國的青年,其實可能真的去了美國。不管怎麼說,由於他的背叛,才使這場暴動彪柄于世,也在背後的山谷中留下了慘遭屠戮的無數死難者,卻終於獨自保住了這一片如此開闊的新天地。
明治二十二年春天突然回覆的信札,儼然已是通曉世事的壯年手筆。這是一封給曾祖父的回信。此時曾祖父還住在山腳,他在給城裡的兄弟寄信時,興沖沖地將公佈憲法的消息告訴了他。而弟弟的這封回信卻充滿了冷靜的批判。
他以抑鬱的筆調詰問道:連憲法的內容是什麼都還不清楚,怎麼能單單因為憲法之名而神魂顛倒?他從一位高知縣的士族,即有可能是森林對面來的工作者的朋友所寫的文章中引了下面一段話:「且夫世之所謂民權也者,實有二種。英法之民權,乃恢復之民權,進乎下以取之者也。世之他種民權,亦可稱之為恩賜之民權,賜乎上以與之者也。恢復之民權,以其進乎下也,其份量多寡,吾人可隨意確定之。
恩賜之民權,以其賜乎上也,其份量多寡,吾人鮮能確定之。設得恩賜之民權,而欲往更之以為恢復之民權,何事理遞進,一似於此哉!」
曾祖父的弟弟預期,那即將公佈的憲法,不過只給人些微恩賜的民權。他憂心忡忡,切望志在獲得進一步民權的集團能夠出現並展開活動。從這封信裡可以看出,曾祖父的弟弟儼然已是一個有「志」之人,密切注視着維新以後的政治體制。然而他「志」在加入民權人士行列,所以傳說曾祖父的弟弟在維新政府裡做了高官,實在是虛假的訛傳。
最後的兩封信,與第
3封相去不過五年,但由此看來,他的「志」顯然已經衰落。他依然是通曉時代信息的知識分子,這一點與明治二十二年寫信之時並無二致。然而,他宏論天下國家的意志已經煙消雲散,只留下一個真誠掛念遠方親屬的孤獨老者鮮明的面容。文中提及的伊吉郎,便是我的祖父,《大窪村農民騷動始末》的著者。
曾祖父的弟弟對他這唯一的一個侄子傾注了深切的感情,然而卻懷疑他們是否有機會能彼此見面。曾祖父的弟弟通過書信熱心幫助侄子逃避兵役,爾後的一封信裡,他又為被迫從軍的侄子深切焦慮。這兩封信足以窺見萬延元年暴動那粗暴的領袖深藏的精細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