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嘛要讓經理暫時消遙法外?」
「這個……」少年支吾了一句,便抓住了我那含糊提問的核心,答道:「那個傢伙,淨說些無聊沒用的話,山腳的人就是要給那傢伙和超級市場的天皇點顏色看!蜜三郎先生,那傢伙也是個朝鮮人!」
我對這些戰後出生的孩子無緣無故敵視朝鮮人的做法感到十分厭惡。但我要替超級市場的經理講情,這少年馬上就會糾集出一群小暴徒,讓我抱頭鼠竄的。
於是,我只是說道:「別再跟着我了。找你的夥伴玩去吧!」
「阿鷹命令我給蜜三郎先生帶路的!」少年一臉困惑,一本正經地說。然而,由於我的斷然拒絶,最後,少年只好又抓了把餅乾填進嘴裡安撫一下不滿,停住了腳步。自從阿仁食慾異常以來,她的兒子頭一次找到了這麼多食物,這些食物遠遠超過了他日漸縮小了的胃的要求。他的心裡有了一種莫名其妙的不安。
出於一種對胃的義務感,這瘦削的少年饕餮不已,終會嘔吐狼藉。
超級市場周圍的積雪已被人們踩得凌亂不堪,開始消融。石板路上一派森嚴氣象。這是一個前兆,它告訴人們,冰消雪化之後,整個山腳就要變得泥濘難行,了無生氣。在超級市場門前,還有幾個人三三兩兩地閒散遊蕩。
有一小伙人將電視機搬到了屋外來看;還有一些人正盯着看人家打開包裝箱搬出些電器並讓它開始工作這一串操作過程。
那幾台電視機正在播映兩家不同電視台的節目。蹲在電視機前面的小孩子們全神貫注,甚至有的孩子為能同時看到兩台節目費盡了心機,欠着身子,站在能看到兩台電視機的地方。而站在孩子們身後的大人們則似乎對電視不是特別在意,一片嗡嗡嚶嚶。在這個城市裡尋常度日的人們的消息,一齊到達戒嚴令尚未解除的山腳,發揮的作用卻是相同的。
電視上模糊地映出了一個少女歌手努着大下巴假笑的特寫畫面,給這山腳持續發生的事件增添了一種異樣的感覺。從包裝箱裡取出的電器被擺到了濕漉漉的地上,兩個中年男人拿着鑿子和鐵鎚在跟它們較量。他們是山腳的鐵匠,可能他們也是被小伙子們特別起用的專門委員。在他們旁邊圍觀的大半是些婦女。
不用說,他們碰到這樣的工作,今天肯定是頭一遭。儘管他們是山腳手藝最好的技工,但幹起這活來也不免笨手笨腳,叫人害怕。他們所做的其實全然是一種破壞:從機器上拆除生產廠家的銘牌和產品編號,只要技工的鑿子從電暖爐底座上削去銘牌,將爐身鮮紅的漆面弄出道深深的劃痕,蹲在旁邊的女人中間便會颳起一陣嘆息的旋風,技工也便躊躇畏縮下來。他們對已化作自己身體一部分的技術本身充滿自信,可現在他們卻在幹些旁門左道之類的卑微活計。
要不了多久,路上的積雪一化,超級市場的天皇就會從城裡來到窪地恢復秩序。有鑒於此,那技工便忙着從這些器具上將能證明其搶自超級市場的證據消除乾淨,於是乎才做出這種幼稚之極的破壞工作。
我離開人群,往超級市場的入口走去。我能夠覺出,足球隊的年輕人正監視着我的一舉一動。他們雖然零星地夾在電視機前以及破壞作業現場周圍的人群裡,但與人們歡快的氣氛格格不入。他們鬼鬼祟祟,活像幾條黑乎乎的蛀蟲,板着面孔,眼露凶光。
我根本不管他們險惡的目光,徑直去推入口的大門。門紋絲不動。我透過門上的玻璃看著裡面一片狼藉的慘象,怯怯地只管將把手拉來推去。
「今天不許再搶了!明天的份兒,明天再來搶!」
聽到阿仁兒子的聲音,我轉過頭去,見那塞了滿嘴餅乾的少年正在和他的夥伴們一道,聚在我的身後嘲笑我哩。大概是怕我揍他的腦袋,少年往他的夥伴們那邊退了一步。
「我可不是來搶東西的,我來買點煤油。」
「今天不許再搶了!明天的份,明天再來搶!」少年的夥伴們附和着取笑我。這些孩子早已迅速地適應了「暴動」之下嶄新的生活環境,活像一群天生的暴徒。
我有心叫這些漠然地盯視我的足球隊員幫忙喊,喊聲越過孩子們的危險的頭頂:
「我要見阿鷹,帶我去找阿鷹!」
那足球隊的小伙子為難地低下他的奔兒頭,一張難看苦相的方臉冷若冰霜,一聲也不響。我變得急不可耐起來。這時,阿仁的兒子已經恢復了自信。他安慰我似地說:
「奉阿鷹的命令,由我給蜜三郎先生帶路!」說完,不等我反應,便先行繞到通往倉庫的岔路去了。我踏着路上深深的積雪,艱難地跟在後面追趕着他。不知哪兒來的一根冰溜重重地打在我的壞眼旁邊,落到了地上。
在被改成超級市場的酒庫後面,有一個以前晾曬酒樽的方形大院,院裡建有一間木板房,曾經是超級市場的辦公室。而今,這裡是暴徒們的指揮部。房門口有一個年輕人在站崗。阿仁的兒子陪我走到這兒,便在院子一角那乾淨的雪地上蹲下身來等我。
我在年輕人的監視中默默地打開房門,跨進充滿熱氣和年輕人特有的獸類體味的房間。
「哦,阿蜜。我以為你不會來呢。安保那會兒,你不也沒來看過遊行麼。」鷹四情緒很好。
一塊白布嚴嚴實實地直裹到他脖子,他正在理髮。
「和安保那時候比什麼!太誇張了吧。」我反唇相譏。鷹四怪模怪樣地斜坐在簡易爐旁的一張小木凳上,那個孩子氣的山腳理髮師正在他的頭上精心地修剪。理髮師彷彿對這位暴動領袖懷有一種狂熱的敬愛,一心要用自己的勞動做出點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