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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我明白了鷹四也對他的伎倆不能釋懷,自感有罪。但實際上弟弟的心理同我所經歷的事沒有關係,我並不是因為弟弟的所為而受到了傷害,相反,這些日子來,我得到了些從內心深處觀察其它事物的機會,這倒都是弟弟的貢獻。
「菜采嫂,我現在想起來了,當時我這個小孩子的感受和周圍的情景都清清楚楚地想起來了。我是站在土間裡吃着糖來着,但那不單單是吃着玩。怕化開的糖汁從嘴裡流出來,我可是邊吃邊靈活地轉着舌頭,好把牙床和嘴唇之間的口水弄乾淨的,一滴口水也沒流呢。阿蜜的記憶裡也有用想象力修飾了的地方。
他說從我嘴裡流出了麥芽糖汁的口水,像血滴似的,那哪兒對呀。我拿出我吃糖的所有看家本領沒讓口水流出來,那是個鬼把戲嘛。當時天都擦黑了,可從陰暗的土間門口望去,院裡的地面放著光,比現在的積雪白亮得多呢, 那時阿蜜剛剛把S兄的屍體運回來。媽媽在客廳裡精神失常了,也不知媽媽是什麼時候打開拉門開始罵她幻覺中那些站在院子裡的佃戶的,因為客廳是主人坐在那裡向院子裡的人做各種吩咐的地方吧。
於是我這毛孩子就被逼到了逃脫不掉的困境裡,被可怕的暴力圍攻着了。屍體也好,瘋狂也好,都是最直截不過的暴力。所以我精心地吃着麥芽糖,希望以此使自己的意識像傷口能被隆起的肌肉遮蓋住一樣藏在肌肉裡,不去理會外面殘酷的現實。於是就想出了這個鬼把戲。
如果這個鬼把戲玩得好,也就是如果麥芽糖化成的水一滴也沒流出去,那我馬上就能從周圍可怕的暴力世界逃脫出來。雖然想法很天真,但我一想到那些與暴力有關的事情,就總會不可思議地想到我的祖先,他們與周圍的暴力相抗相爭才生存下來,並且能把生命延續到我這個後代子孫身上。他們可是生活在可怕的暴力時代呀。在我生存着這個事實背後,與我血脈相連的先人不知要與多少殘暴的力量對抗過啊。
一想到這些我都要暈過去了。」
「阿鷹,你也能努力戰勝暴力,把生命的車輪延續下去就好了!」聽了鷹四坦率的表白,妻子帶著讚賞的語調,同樣坦誠地說。
「今天我趴在臨時便橋上,緊盯着近在眼前,隨時可能掉下去摔死的孩子,那時我對暴力想了很多,在土間吃糖的情景也全都想起來了。那可不是新做的夢。」鷹四說完,沉默着又一次向我投以探詢的一瞥。
我冒着雪回到倉房,想從這台在山谷中第
1次被點燃的北歐產的煤油取暖爐上找出點陰沉的滑稽來,便在爐前像隻猴子似地蹲下,透過開在黑色圓筒上的圓洞朝裡面看。那裡面的火苗不停地跳動着,顏色就像晴朗天空下的大海。忽然一隻蒼蠅飛過來撞到我鼻子上,摔落到左膝上不動彈了。一定是被對流式的爐子加熱了的空氣升到天棚,把這只打算在櫸木屋樑後面蟄居到春天的蒼蠅給搞糊塗了。
這只蒼蠅真大,過去在山谷人獃的地方,我從來沒有見過嚴冬季節裡胖得這麼圓滾滾的蒼蠅。也許在馬棚裡能看到這麼大的,可這只蒼蠅和它們不是一個種類,它顯然就是那種圍着人轉的蒼蠅,只是個頭大得不同尋常。我朝蒼蠅斜上方
10釐米左右的地方劈了一掌,抓住了它。不是吹牛,我是抓蒼蠅的高手。
記得那年盛夏,一次事故使我右眼失明,我臥床休養,有數不清的蒼蠅飛來騷擾我。我調整左眼對遠近距離的感覺,磨練出一抓一個準的本領,狠狠報復了那群蒼蠅。
我觀察了一會兒夾在指間像靜脈瘤一樣簌簌抖動的蒼蠅,不禁感嘆起來。我還得出結論,它的形體真是和「蠅」這個漢字一模一樣。我的指尖稍一用力,蒼蠅就體裂八瓣了,滿滿的體液滾將出來,沾濕了手指。我不由覺得指肚上的污穢再難洗淨了。
厭惡的感覺像爐裡的熱氣,向我周身籠罩過來,又滲透到我體內。可是我只是把手指往褲子的膝蓋上擦了擦。我覺得這只死去的蒼蠅就像是一個在我神經機能中支撐運動中樞運轉的開關,於是我全身麻痹,一動不動地蹲在那裡。我把自己的意識與圓筒上面小洞裡的火苗同化為一體,於是圓洞的這一邊,我的肉體也不過就是毫無意義的一團肉而已。
就這樣擺脫掉肉體的責任,讓時間一點點過去,我覺得很舒服,我嗓子發乾,火辣辣地刺癢。我琢磨着應該在火爐扁平的頭部放上一隻裝滿水的壺,這時我意識到,我正在做心裡準備
不僅明天早晨不能出發去東京,而且明天以後,我也許要在這倉房的二樓獃上相當長的一段日子
我的耳朵已經聽出雪是真的下起來了。在山林環繞的山谷的夤夜中,只要開拓一下已經習慣了的幽深的寂靜,並訓練出能反應更細微聲音的聽覺,就可以感受到相當多的聲音。可是現在山谷裡已經萬籟俱寂。
落下的積雪層吸收了山谷和周圍廣大森林裡的一切聲音。隱士阿義現在仍在密林深處獨自一人生活,儘管他已經習慣了森林裡日常的靜寂,可面對雪夜裡這種絶對的安寧,怕是他也要不習慣的。隱士阿義在大雪森林中凍死的時候,山腳的人們可看到過他的屍體?他在這雪夜裡無聲的黑暗中,面對自己反叛社會即將慘死的前景,到底在想些什麼呢?他是陷入了沉思,還是正一個人自言自語地嘀咕着什麼?在森林深處,隱士阿義沒準也挖了一個長方形坑穴
就像我在自家前院裡挖的那個我曾在裡面獃過一天坑穴一樣,躲在裏邊避雪呢。我已經把一個毫無價值的污水淨化槽埋到我前院的坑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