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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 321 / 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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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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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然而,我卻不敢苟同。因為向着這一童話城堡邁出第1步的現實的腳步,確實踐踏了那些至今仍躲在昏暗的屋內,為疤痕而感到羞恥,青春正在一天天逝去的廣島女孩自我康復的希望。而且,實際上也沒有任何徹底廢除核武器的跡象,這種現狀,對廣島人來說,將是一種何等殘酷的事實!我沒有勇氣去加以推測。

如果允許我毫無顧忌地坦率地說,那就是地球上人類的任何一個人都在力圖徹底忘掉廣島,忘掉髮生在廣島的最為嚴酷的人類悲劇。我們對於自己的個人不幸,都希望儘可能快地忘卻,無論是大的或是小的不幸。即便是在街角上稍稍受到一個陌生人的輕視,連這樣小小的不愉快,也不想將它在記憶中留到明天。由這樣的個人組成龐大集體的全人類,企圖忘卻廣島,忘卻人類最為嚴酷的悲慘頂點,那就不足為奇了。


  

我們且不必翻閲小學教科書,實際上成年人也並不想將有關廣島的往事,告訴給孩子們。任何倖存者和有幸未曾遭到放射能傷害的人們,都想忘掉在廣島死去的人們和麵對死亡堅持痛苦博斗的人們。忘掉一切,自己要設法愉快地度過瘋狂喧囂的20世紀後半期。

196410月,在轟動日本的奧林匹克運動會上,一名在投下原子彈當日出生的廣島青年,被選為傳遞聖火最後一棒的運動員。當時,一名從事日本文學作品翻譯的美國新聞記者,一個應該是最理解日本,和日本人擁有共同感情的美國人卻提出意見,他認為,這項決定會使美國人想起原子彈而感到不快。這位當選的傳遞最後一棒聖火的青年,即便他被傷痕損壞了身體,暴露出放射能所造成的傷害,他是一個真正的「原子彈之子」,對這一選擇,我也不會持有異議。恰恰相反,這些小伙子和姑娘們他們有幸活了20作為出生在那個日子裡的廣島人應該是更為正常類型的人。

然而,實際上這位被選中的中距離賽跑運動員,具有一個十分出色的健康的身體。那正是一個以人類自身的強韌令人震撼的肉體。他面帶從一切不安中解脫出來的微笑,飛奔在巨大的運動場上。為了我將寫進《下一代的原子病問題》一文中的廣島的重藤院長,我也曾為這位青年健美的肉體祝福。

但是,儘管如此,而那位美國記者卻說,青年會使美國人想起原子彈而感到不快。他是企圖將廣島的一切從美國人的記憶中抹殺。而且,這種意圖還遠遠不僅出現在美國人的心頭。目前,擁有核武器國家的所有領導人和所有國民,難道不是都想從他們的記憶中將廣島一筆勾銷嗎?正如《原子彈受害白皮書》所闡明的那樣,與其說廣島證實了原子彈的威力,莫如說它是核武器導致的最為殘酷的人類悲劇的證據。

世界一般的態度是「暫且忘掉它,該做什麼就做什麼」。無論是東方,還是西方,領導人都異口同聲地說,作為保衛和平的威力而保持核武器。至于它將為真正的和平帶來何等的後果,或許可以擁有做出種種觀測和理論根據的自由。實際上,現在全世界的印刷機正在十萬火急地印製着他們的觀測和理論。

但是,這類百家爭鳴的所有聲音,顯然都是從將現在的核武器視為一種威力的觀點出發的。這就是當今世界的流行趨勢或常識。此時此刻,有誰願意想起曾陷入人類的極端悲慘境地的廣島呢?

在廣島我曾多次見到原子彈的受害者,他們都說自己希望忘掉原子彈,再也不想提起那閃光的瞬間。關於傳遞奧林匹克聖火運動員的選定,將會令人想起原子彈而不快。如果說有人擁有提出正當抗議的權利,那麼這只能是原子彈的受害者,只有他們才真正痛切地希望忘卻那一天的悲慘,而且,為了能夠正常地生活下去,他們也必然應該將那一切忘卻。我在大學時代曾有一位出身廣島的同學,在讀大學的四年裡,他一次也未曾提起原子彈。

他擁有保持沉默的權利,這是理所當然的。

在原子彈爆炸紀念日黎明時分的廣島,我曾在原子彈遇難者紀念碑旁,以及其他各種場所,發現幾位婦女,她們以隱藏着深沉憂傷的可怕眼神凝視着,獃獃地佇立在那裡。每當這時,我總是想葉夫圖中科的詩中的一節。

她那凝視着的眸子,

雖然毫無表情,


  
但潛藏其中的悲哀與痛苦,

卻是無可名狀的可怕。

我即便走上前去和她們打招呼,恐怕她們也不會開口。她們同樣擁有保持沉默的權利。如果有可能,她們有權徹底忘卻有關廣島的一切。廣島對於她們而言已經足夠了。

儘管她們知道這絶對不利於原子病的治療,但是,在想要離開廣島到其他城市定居的人們的內心深處,希望逃離存在於自己心中和外部的廣島,這一意念是否在起作用呢?當然,如果這是可能的,那麼,他們是有權徹底逃離廣島的。

然而,如果一旦發現了原子病的苗頭,他將再也不可能忘記廣島,也不可能再逃離廣島。當然或許有人會採取這樣一種態度,那就是即便住進原子病醫院,也不去想廣島而打發着日子。如果有可能有意識地不再尋求廣島,以儘可能地遠離廣島的心情生活,而且當病痛痊癒回歸社會之後,仍可以同廣島毫無關係地生活,那麼,這位患者就將是最幸福的。如果所有的患者都能如此,那將是一樁多麼美好的事情啊!然而,以宮本定男為例,他是一位拼着性命參加禁止原子彈氫彈運動的患者,他有意識地接納了廣島,他敢於回憶發生在廣島的最為殘酷的人類悲劇,他通過寫文章追述他所經歷過的往事;他一遍又一遍地向來訪的外國人訴說,而且面帶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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