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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對「和平、和平」的口號一直大惑不解。在閉幕大會上,他聽到擠滿了廣島縣立體育館的與會代表們一直高呼着這個口號。安井理事長說過:「不是議論而是行動!」可是,這些參加會議的代表們,除了高呼「和平、和平」的口號外,又被給予了更加理性的不斷獨立自主地開展行動的機會吧?上頭要求在和各政黨、外國代表團之間搞好協調的基礎上召開秘密會議,基層群眾無論有多大的能量也只能在盡情高呼「和平、和平」中得以發泄吧。如果說安井理事長那抽象的卻又飽含感情的雄辯能將二者有機結合起來的話,日本的和平運動究竟會向何處發展呢?我和身邊的這位年輕的英國人有着相同的不安。
我們一起默默地俯視着雲海下的七條大河,但突然間,我心裡又湧起一股強大的熱情。我必須告訴這位英國特派員,在廣島,還有那些像重藤院長、森瀧夫婦、浜井市長一樣的真正的廣島式人民。他們和原子病醫院的病人們,都給我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正是通過他們,我才發現了真正的廣島。
這次廣島之行結束了,但它只是我今後無數次廣島之行的開端。在「和平、和平」的口號聲中召開了閉幕大會的同時,在另一處,那位遭到背叛的老哲學家胸襟開闊地稱讚了「參加這次大會的國民的力量」。接下來,他這樣表白了自己的希望:「在這宿命之地——廣島,禁止原子彈氫彈的運動會像不死鳥一樣重獲新生,而且,她將以嶄新的面貌,再次發展成為波瀾壯闊的國民運動!」
1963年8月□ 作者:大江健三郎廣島札記二、再訪廣島
1964年夏,當飛機在廣島市區上空調頭飛向郊區機場的一瞬間,廣島的七條大河頓時失去了水色,彷彿被磨光的獎牌一樣發出耀眼的光芒。從圓圓的舷窗俯視市區的遊客們,被反射過來的盛夏的陽光晃痛了眼睛,紛紛縮回頭去。我回想起,一年前,在從廣島起飛的飛機舷窗邊,我也被這七條大河炫目的反光刺痛了眼睛。在我心中,時隔一年的感覺變得模糊、淡薄。
飛機從廣島起飛又重新降落的這兩次旅行,好像只是乘飛機遊覽時轉過的一圈。從半空俯視廣島,似乎沒有一點變化。在從機場到市區的出租車上,眼前的一切也舊貌依然。和一年前把我送到機場的司機一樣,眼下這位把我從機場送到市區的司機,也正着迷于昨晚的廣島杯比賽。
然而,這一年中,原子病醫院又有
47個病人死去了。從對死者的統計來看,一位
82歲的老婦死於肝癌,其餘的也大多是老年死者,有
67歲的,
64歲的,
55歲的等等。他們几乎均死於癌症。
我想起去年夏天,在原子病醫院的病房裡看到的三位躺在床上的老人。他們的膚色像印第安人一樣黑,乾巴巴的皮膚上沾了一層橡皮屑似的皮屑。就算這些老人醫好病後可以出院,可以走出原子病醫院,他們仍是無家可歸的孤寡老人。很可能在這個夏天,他們中間已有人成了孤獨的死者。
在統計表上,眾多老年死者中有一位特別年輕的死者。去年冬天,這位剛剛十八歲的母親死於急性骨髓性白血病。她剛一出生就碰上了原子彈轟炸,而十八年後,她剛剛生下自己的孩子,便因白血病發病而死。令人感到安慰的是,新生嬰兒目前沒有任何異常。
如果可以說「希望」的話,這便是唯一的希望吧。
除了這位遭受原子彈之害的年輕母親產後去世的噩耗,在醫院內外,我又聽到好幾個令人心痛的事例。很多身為人妻的原子彈受害者擔心生出畸形兒,又擔心產後會並發原子彈爆炸後遺症。儘管如此,那位十八歲的女孩還是得到了愛情和婚姻,而且還勇敢地生育了孩子。這種近乎絶望的勇敢,難道不正兼具了人的脆弱與堅韌,不正是一種真正的人性嗎?我為那位
18歲的年輕母親而祈禱,希望她的孩子象徵著純潔美好的希望茁壯地成長起來。
去年夏天,我在原子病醫院還認識了另一位年輕的母親。她在產後也發覺身體異常,住進了醫院。幸運的是因為治療及時沒發生危險。可是去年秋天出院之後,今年夏天她又不得不回到醫院。
唯有孩子的健康是她的希望。我也只能為她祈禱,希望她早日康復。廣島還有更多的身受原子彈爆炸之害的母親,為她們,我獻上自己最真誠的祈禱。在這一個裡死去的人們當中,有位原子彈受害者恐怕是抱著最深切的遺憾而去的,他就是宮本定男。
一年前的正午,三位代表全院的患者走到醫院前院的烈日之下,迎接和平遊行的人們。位於三人中間的,是一位頭抬得挺直,極度蒼白的中年男子——宮本定男。他甚至比身邊穿著薔薇花圖案的睡衣的少女要矮小。他用極度緊張而又微弱的聲音軍人般地演講道:「我相信第
9屆世界大會一定會圓滿成功!」演講結束後,他接過花束長出一口氣,又回到原子病醫院的正門裡……
我親眼看到的只有這些。可是,他就這樣抱著花束,長出了一口氣,便帶著實實在在的滿足感和威嚴,走向了死亡。那天,他走到外人看不到的地方時,連站都站不穩了。從夏末到初秋,他一直臥床不起,冬天來到時,他便因衰弱而死。
病歷卡上記載着他的死因:全身衰弱。對於他的死,重藤院長和對許多病情急劇惡化、死於原子彈爆炸後遺症的人們一樣,感到悲哀而又疑惑。他語氣沉痛地說:「為什麼身體會變得如此衰弱呢?」這位眼看著一個個病人因原子彈爆炸後遺症而死去的醫學家,此時也只能哀嘆,大概原子彈把人體抵抗力中最基本的部分無情地破壞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