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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生活在那個「自由時代」的人們接觸到外來者組成的侵略者集團的時候,也許此時此刻才意識到現在即將結束的「自由時代」的獨特價值。而且這種經驗像心理上的傷痕一樣留下來,我以為它使我們這片土地上所有的人常常自覺地意識到:現在我們即將喪失歷史上最好的時代。「自由時代」最後期的人們的精神傾向,對於其後出生的人們給以巨大的影響是無須多說的。
「既然是這樣的地方,那麼,對於最後生下來的孩子們其中之一的他這個人來說,他的感受是特別的!」那位女演員沉思默想之後,把眼睛眯得更細地大發感慨。
在這個發言中,自己直接被詠歎的導演,一直鬱悶地沉默不語,然而那瘦高個兒演員不得不再說幾句似地挺身而起。「像這麼反來複去地妨礙講課,如果想開了就這麼進行下去,那倒也沒什麼,肯定也是演劇訓練。比如說,和忘記了時間溜走正好相反,也就是說,不讓時間停滯的實感再保持沉默,成了邊說邊表現的訓練啦。」
「又是研究用喜劇技法靠情感充沛的頑固腦袋的插科打諢啦。」
妹妹,僅僅告訴你這些齟齬,你一定會想到這個小劇團的男演員們和女演員的關係一定出現致命的分裂吧?但是緊接着這三個人協同一致,和初次相會時使我大為惱火時一樣,給我以極大的震動。事情是這樣的:瘦高個兒的長鼻子周圍一絲淺笑靜止不動,粗壯的漢子仰起他被胳膊壓出紅條痕的臉,女演員的眼睛眯得不能再細,三個人的行為居然一致,齊聲喊道:「接着講!別人一說你就什麼也不講的念頭趁早打消,別那小小氣氣的!」□ 作者:大江健三郎同時代的遊戲第
3信 「牛鬼」和「黑暗中的神」
六妹妹,課繼續講下去,我說,外地商人們到我們這塊土地上來的路線並不是溯河而上,而是穿過森林,從那條運鹽的道路進來的,到達的時期是「自由時代」中期以後。這條交易通道,本來是為了把必需的鹽運進來,其次是買進盆地裡不能生產的物資,再就是村莊國家小宇宙向外部派人而開拓的一條路。現在這條路已經被切成幾段,但是它的遺蹟猶在,比起獸道來那是不會讓人誤入岐途而且又容易找到。那是直對著四國島脊樑的那條山脈的最高處,蛇行前進達于高處的路。
穿過這條道而到達外部世界的人肯定會有這種感覺,彷彿在地底下左拐右拐地繞着彎,慢慢地升高。
妹妹,我和你談這些話的時候,不由得想起當年東彎西拐地穿過森林,在登上山之後的某條道路的一個地點,俯瞰盆地全境,現在想來那確實像個瓮的形狀,似乎大青白日碰上了一個不祥之物一般,覺得生於此地有些羞恥之感。彷彿一眼就看透裡面塞滿一具四仰八叉的屍體……
外地的商人通過這條運鹽之路定期地進入盆地,他們的回頭貨是我們當地出產的木蠟。商人們逐漸更多地運來各類繁多的貨物,因而也就運走大批優質木蠟。關於蠟的民間傳說,就和各地傳說的積存生漆的池沼水底有龍是性質相同的,不過關於蠟的傳說卻有充分的實感,在四國山脈前邊的各村廣泛流傳。外地的商人逐漸增多,儘管通過運鹽道路前來,不論地理上和政治上都帶有很大危險,但是商人的數量依舊增多。
商人們每運出一批木蠟必定先帶進一批貨物來,所以終於把並非生活必需品的東西也帶進來了,甚至于武器!創建者們本來屬於武士階級,他們是帶著傳統的武器進入這盆地的。用火藥能炸掉大石塊和黑硬土塊就足以說明這個問題。當初他們連火器也準備好了。但是從創建期到「自由時代」實在是一個很長的時期,因此,老人們都預感到,我們這塊土地正在或即將面臨新的轉換期。
於是老人們認真地計划著要把村莊=國家=小宇宙的武器更新一番。他們在什麼樣的水平上實現這一計劃的,在沒過多久成了從「自由時代」往下一個時代過渡轉機的事件上明顯地表現了出來……
外地商人甚至把藝人也領進來了!而且是居然組成一個劇團的藝人。他們的演出,使一直生活于封閉圈裡的青年們受到了几乎等於危險性的震動。於是,村莊=國家=小宇宙的老人不得不向藝人們堅決辭謝他們再來演出。父親=神官根據傳承說,到「自由時代」的盆地只來過一次的藝人集體所演的戲是《龜井銘助起義之始終》,但是他也注意到該戲是不合時代的。
這看法,父親=神官作為確定不移的集體記憶,因它和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的根本有相關的意義而傳達給我。
實際上藝人們演的只能算舞蹈一類的。來自外地的女人們演的舞蹈和音樂,對我們當地的青年人給以震撼。商人們帶領背着木蠟的腳伕和藝人們離開此地的那天,有五個青年人從盆地消失了。几乎所有的峽谷和「在」的青年人都強烈希望追隨藝人們而去,他們爭先恐後,但只有少數幾個人得到沿著隘路走出森林的資格。
老人們還組織了追回激烈競爭中失敗行的追蹤隊。商人隊伍因為有背木蠟的腳伕和女人,沒等越過山脈就被追蹤隊追上了。老人們托追蹤隊長帶給商人頭領的信上說,村莊=國家=小宇宙決定為逃出去的五個青年把他們各自熱戀的五個女藝人買下來。蠟商老考慮到以後的生意,只好答應。
本來,這麻煩的種子是他們播下的。五個女藝人把樂器和服裝交給朋輩帶回,便跟着各自選定的對象重返這深山窩裡像瓮一般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