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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 162 / 526
文學類 / 大江健三郎 / 本書目錄
  

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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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如果真的大膽吐了出來,準會讓同桌的大吃一驚,而且覺得非常奇怪,可能受到本來就沒有絲毫友好情誼的明札夫人的挑戰。我聽不太懂那些西班牙語談話,所以暫時離開飯桌,來到整個院子几乎全被遮住的九重葛之下休息。我一離開飯桌,那些中南美的同事們之中,可能有那麼一位把剛纔在荒地上剖腹自盡的日本人的事當作話題提出來了吧?他們對於干血腥事的東洋人有些發怯,可能會說氣勢洶洶的狼狗說不定把他吃掉了吧?深夜的這頓飯吃完,到前往墨西哥城長途汽車出發之前,我得想法讓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不要提這個日本人的事,得繼續監視他們。

這些同事們也必然監視我,所以他們自己也等於受到束縛,對我自然心懷不滿,甚至積忿難消。他們和我之間的共同語本來是日語或者英語,但是他們概不照章行事,原因就是為了這個。而且他們把我不善於操西班牙語看作有意識的怠工,所以就把說標準西班牙語當作示威,簡直眉飛色舞。他們用西班牙語談話高潮過後,對於我的牙痛始終不見好轉的那副樣子也感到心煩。


  

他們那些情緒波動似的所有窘迫、矛盾,可能是主要因為把我丟在黃昏中的荒地而去而有一種罪孽感。妹妹,你想象不到我三番五次地陷入窮於應對的場面吧?而且我也不能總是沉默不語呀。

「愛森斯坦尚未着手剪輯的底片有12萬英呎之多,至今仍然死藏在莫斯科,對於這件事,教授,日本電影工作者是怎麼想的?」智利的電影作家伸着那張被啤酒弄得紅白花紋相間的臉問我。她那聽起來發音有些瘖啞的英語,使我和印第安人的明札夫人同時感到緊張,不由得正襟危坐。

「愛森斯坦的尚未着手剪輯的底片?數量那麼大?」我張口結舌,不由得把薄餅卷從嘴裡扯出來,用另一隻手掌擋住那帶血的粘糊糊的東西,實際上我也不知道個所以。妹妹,我雖然是個歷史教師,但是,我只是我們當地的歷史與神話的專家,除此之外我根本沒有認真考慮過,也從來沒有去考慮它的想法。

「沒剪輯的底片足有12萬英呎!」電影作家又重複了一遍。她當然看透了我對電影史毫無所知,西班牙語的字幕全是為了明札之妻預備的。

那是出於戰略的考慮。回答問題的明札妻子刷地一下伸出了右手。伺候吃飯的印第安人女仆穿著一雙平扁的拖鞋,然而明札夫人穿的卻是結結實實的皮靴,像個女看守一般挺直脊樑坐在那裡,她那姿勢所表現的特別惹眼的形體,任何人都不能不予以注目。飯桌前的人無不注視着對面客室,因為那裡有一個類似雕像的東西,那是一個用各種材料組裝起來的豎長的構造體。

「妻子以愛森斯的作品為主題製作了一部小品贈給了阿爾弗萊特!」那位智利建築家這天頭一回用他那引以為自豪的英語作了這樣的說明。構造體的骨骼是用四楞木材裝起來的十字架,把用木板鋸成後腿立起來的牛形釘在那十字架上。露着舌頭的大牛頭旁邊是一個受到磔刑而躺在地上的鬥牛士,他的左手伸向牛血的血滴把它染紅的薄鐵板。作為構造來說只有這些,但是大小蓋過一面牆而且高達天棚,也使人相應地感到創造此物的人獨特之處。

正是因為它太大,所以它的前景吊著的猶大、紙糊的骸骨就引人注目,反倒不大注意主體了。

看這件東西的人們頗有新奇之感,目睹大家這般情緒的電影作家,只好暫停解說她的作品。不過在這裡停留的時間已經不多。牛的頭部正面開一個黑窟窿,從牛背後攀登上來的金髮印第安人從那裡開始攻擊。胡亂地從肚子上的窟窿鑽出來的孩子們齊聲喊着既無憎惡也並不恐怖的話,用吃了一半的芒果朝我砸來。

芒果籽、芒果汁像手榴彈一般飛來,扔芒果手榴彈的一幫小孩子把整個構造體朝我們這邊推倒。


  
掉了漆的牆壁和干磚鋪的地,以及整個屋子混亂不堪,處磔刑的鬥牛士和那只牛,弔在天棚上的許許多多的猶大和骸骨統統被扯了下來,幼兒從牛頭的窟窿伸出雙腿,邊叭噠叭噠地踢邊哭喊,沒有一個安靜的。我遭了無妄之災,芒果籽弄了一身,果汁灌進眼睛,睜都不能睜一下,雖然很疼但我沒有出聲,只是因為太疼和椅子一起翻倒在地。正在閙翻了天的時候,主人阿爾弗萊特也制止不住,不知道他用已經多年不用的母國語言喊了幾句什麼便跑到院子裡去了。在狼狗的狂吠聲中,上那個難看的鋼筋水泥的建築物裡避難去了。

隨後是阿爾弗萊特的印第安妻子和女仆好不容易把哭喊着的孩子哄住,帶他們到裡面的房間去了。只剩下從墨西哥城來的客人留在雜亂無章的飯廳裡。我已經被弄得不成體統,不停地呻吟着,吐出嘴裡的芒果,擦了擦沾在眼睛上的果汁,使儘力氣才站了起來一看,只見我那些同事們彷彿誇示他們中南美人的風格一般,每對夫妻都愛不夠似地一對一對坐在那滿是木頭棍子和石膏的地上。阿根廷那位日本文學研究家,漂亮的慄色鬍髭下面的鮮紅色嘴抿得緊緊的,眼睛充血,十分憤慨。

唯一的一個墨西哥人,然而他一向被人輕視,別人根本不把他當回事,他那位妻子卻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似地兩眼望着虛空,然後從那滾在地上的蒸籠裡拿出薄餅就吃,建築家和他那電影作家妻子,互相看了看,又把眼光投到地上,戀戀不捨和十分惋惜地注視着作品的殘骸。

「這個亡命來此的法國人有侮辱我們的理由嗎?他為什麼管我們叫獃子?」那位阿根廷人這樣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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