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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 91 / 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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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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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不過,我也並非只考慮自己的事,我已開始替森擔憂了啊。我想,必須把「轉換」了的森在別人的眼前隱藏起來了,雖然幸虧咱們是沒有兵役義務的國家。但是,忽然間由八歲變成二十八歲的成人男子,如果不申報就是逃避市民義務了。沒有這樣的規定麼?怎樣隱藏森?躲在自己家裡是最愚蠢的了,說不定走上街頭反而是最妙的方法呢?走向人民!走向不平凡的游擊隊也能大顯身手的、又深又廣的人民的海洋?

電話鈴響了。我剛要伸手去拿聽筒,忽然縮了回來。「轉換」後的我應該怎樣接電話呀?不過,既然已經「轉換」,那麼,現在的我就是事實上的唯一的我啊。和「轉換」前有連續性麼?那一類的事只有別人才去操心。


  

我這樣勉勵自己。

「你在睡覺了麼?你要睡到幾時?因為我拋棄了你和森出走了!」

電話斷了。那彷彿是妻子宿醉初醒,或者喝瞭解醉酒,向我發出一聲懺悔的嘶喊。

「好啦!外部社會依然保持着舊時的秩序,」轉換「了的只是我和森啊!」

我告訴自己。這時,電話鈴又響了。我興緻勃勃地拿起聽筒,這一次我要反過來向妻子,不,向原來的妻子,咆哮一頓。可是,傳來的卻是陌生人發出來的單方面通行的聲音。

「你知道今天的集會是受反革命暴力集團秘密操縱的麼?你不出席不是更為適宜麼?」

連回答的空兒也沒給我留。的確,當天傍晚有一場反對核發電的集會,由日前晉京來的那位四國的反對核發電運動家作報告。不用問,麻生野集團是協助他們的。雖然從前我不曾有意識地瞭解他們的關係,但是,如果說麻生野集團在長時期的活動當中,被納入革命黨派上層機關的序列之下,大概也不算牽強吧。

雖然我從未聽說過麻生野集團的活動直接受其他黨派的干涉。「好吧,不論它是什麼黨派,只要有人妨礙我和森的自由,我就應該參加這個集會。」我馬上就這樣想道。的確,我已經有了十八歲的決斷能力了。

哈哈。我要以自己的力量來為這次行動掌舵,因為我已變成樂觀主義狂,所以才這樣想啊,而且是「轉換」後的我們朝着期望「轉換」,前的我們出現,或者阻礙我們出現的場地出發的呀,這才是最有力的不在現場證明啊。

我剛要走下樓梯時,往森的屋裡看了一眼,散落在地上的衣服、襪子之類都那麼小,給我的印象彷彿是在童話或者神話之中丁。那是因為我早已適應「轉換」以後的森了。

「難道他已經單獨出去了?他這個只有八年生活經驗的二十八歲的男人!」

雖然我這樣自言自語着,可是,那聲音卻像小孩子的尖叫。不僅是相像,而且我已是不折不扣的十八歲的人了,我

在為是否會被森遺棄而惶惶不安啊。於是,我按着「轉換」前的習慣、而且也以與這十八歲的肉身相適應的速度跑下樓梯。但是,沒有必要驚慌失措了,森在那裡呀!

從前是我做飯,看著年幼的森抱著空心麵條的長袋子;可是,現在,他在掌廚了。健壯的森細心地彎着腰檢查煤氣灶上沸騰的深筒鍋。他還不時地剁大蒜碎沫、取來奶油塊兒。他穿著我的西服褲和T恤衫,披着甲克,他的脖頸和寬肩膀,我都那麼熟悉,那正是青春末梢的我的肉體呀。


  

我放下心來走進浴室,「轉換」以後頭一次看見的自己的臉,並不是記憶當中的當初十八歲的我的面孔啊。或許鏡中微笑的才是當年十八歲時我所希求的面孔呢。其實,那兩隻眼睛還帶著缺乏自信的羞澀和幼稚的好奇心,破壞了臉部的平衡。然而,如果看看鏡外的面孔的話,哈哈,那用自己的眼睛已經看不見了啊!三

雖然因為吃完飯已經過午,而且四點還要出門去參加集會,時間很短促,但是,我和森還是悠閒而又寧靜地度過了這個下午。我想讓我的新肉體的機能與宇宙運動協調同步,就像長時間飛行之後需要適應時差一樣。

那天下午,我和森的關係就像久別重逢的兄弟撒了一夜酒瘋,第2天忽然陷入沒來由的沉默。當然,也是由於飲酒過度縱情歡樂而導致今天打不起精神,為此而羞愧的弟弟由我扮演,而那寬容大度的長者的角色就由森擔任了。我整理我妻子、也就是前妻臨走時弄得亂七八糟的傢具和雜物,森在起居室的角落裡聽唱片。我自己一邊幹活兒,一邊感到那裡為了對撒酒瘋的寬容的致歉和致謝才幹的。

森一邊聽音樂一邊不時露出平靜的微笑,那是他「轉換」前的習慣,他能把這習慣帶到「轉換」以後,對我是莫大的鼓舞,因為由此我就能抓住「轉換」後的森的把柄了。森要聽音樂時,總像是面對一架很滑稽的機器,而當音樂開始時,他就對音樂的這個地方或那個地方露出微笑。譬如說,當他聆聽格林·古爾德、霍羅維茨和吉瑟金格三個人分別演奏的莫扎特的《土耳其進行曲式的奏鳴曲》時,他對每位演奏家微笑的地方都不同,而且,這三者在共同引起微笑的地方產生了相乘效果,可見那三者是很典型的了。

那天下午,森好像覺得「轉換」以後的他和音樂之間應該進行微調,所以他就把長大了的身軀放置在擴音器前,聽起霍羅維茨演奏的K331來了。昨晚的胡亂折騰影響了唱機,他剛聽了兩三小節,就發覺轉速有點兒快了。因為具有絶對音感的森記住了正常轉數下的霍羅維茨的音程。「轉換」後的森還保留着這種記憶,使我頗感欣慰啦。

像我們的孩子們那樣的孩子,不是在順其自然的成長當中就把嬰兒對所具有的奇異的能力消失了麼?儘管「轉換」和自然的成長是兩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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