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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 61 / 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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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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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啊,火見子,好冷清。」男人照舊注視着鳥,蠕動着小小的嘴唇說:「我認識他,那還是很久以前的事,外號不是叫鳥嗎?」

「來,先坐下吧。」火見子對鳥說。


  

火見子從鳥和菊古比的多年的重逢劇中,好像只能發現結尾的高潮氣氛。鳥也還沒有從那個菊比古那裡特別喚起實在的情感。他只覺得疲勞和困頓,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引起他實在的興趣。鳥不知不覺地和火見子多少隔了一點距離坐下來。

「這位的外號現在叫什麼?火見子。」

「鳥。」

「啊,沒變吧,鳥?已經七年了。」男人說著接近了鳥。「鳥喝什麼?」

「威士忌,不要兌水。」

「火見子呢?」

「我也一樣。」

「兩位好像都有點累了,不過,離晚上睡覺還早呢。」「別說和性相關的話,午後一直開着車拚命地跑呢。」

鳥想舉起給他們斟滿威士忌的玻璃杯,但總覺得胸堵得慌,猶豫了一下。菊比古僅有二十歲,但遠比自己顯得可象大人,相反十五歲左右的要素大概也在他身上殘留下來了。菊比古就像倆個人的年齡之間的兩棲類的動物。他自己喝的也是純威士忌,他很快就給喝完了第1杯的火見子和自己的杯子裡又倒滿了酒。

不知為什麼菊比古對注視着自己動作的鳥像發怒的貓全身神經昂奮。然後,下決心重新面對著鳥。「鳥,想起我來了嗎?」菊比古問。

「嗯,當然啦。」鳥應道。鳥還是頭一次和同性戀酒吧經營者交談。奇怪的是,那意識比起和一個多年不見的友人談話的意識更強烈地盤據在他的腦海裡。

「打那以後,鳥,就是我們去鄰近城市看到那個沒有下半邊臉的美國兵從火車窗戶往外眺望那天以後。」

「哪個美國兵,你說的什麼呀?」

菊比古頻頻地上下打量着鳥,回答火見子說:

「朝鮮發生戰爭那年,傷兵都被送回到日本的基地了。火車上裝得滿滿的,我們看到了拉傷兵的列車。鳥,那種列車好像頻繁通過我們那地方,對吧?」

「並沒有那麼頻繁吧。」

「那時候謡傳特多,什麼日本高中生被人販子抓住帶到戰場去啦,什麼政府要把我們送到朝鮮去啦,嚇死人啦。」鳥想,對啦,這傢伙那時嚇壞了。半夜吵架分手的時候,還叫喊着我害怕呀。接着,鳥又想起了嬰兒的事,那小傢伙還不懂得害怕吧。

這樣一想便覺得有點放心。不過,那種安心也是可疑而且脆弱的。鳥故意地把開始集中在嬰兒身上的意識岔到別的事上去,他說:「那真是無聊的謡傳啊。」「即使是無聊的謡傳,被它們所驅使也出了不少事呢!」菊比古說:「鳥,你追的瘋子平安無事地抓住了嗎?」

「那傢伙在城山上吊死了,結果徒勞一場。」鳥的舌尖酸酸的,又喚起以往的遺憾的感情說:「天亮前,我和狗們發現了他。那才是毫無意義的呢。」

「不是那麼回事,鳥。一直追到天亮的你和半夜裡掉隊逃跑的我,那之後的人生就完全不同了。你不再和我們這些不良少年接觸了,上了東京的大學。我從那天晚上以後一直在走下坡路,現在還潛伏在同性戀者的酒吧呢。

鳥那時要是不走的話,我想我也能以不同的生存方式生活下去吧?」

「鳥,那個晚上你不拋棄菊比古的話,菊比古也不會成為同性戀者吧?」火見子插話似地問。

鳥困惑地從菊比古那裡移開了視線。

「所說的同性戀者,是選擇同性戀行為的人嗎?我自身選擇了它,因此,別人誰也沒有責任。」菊比古平靜地說。「菊比古也知道法國存在主義者的話吧。」


  

「同性戀酒吧的主人不博學多識也幹不了哇。」菊比古用招徠顧客用的朗誦調子說。然後,又恢復了本來的聲音,朝着鳥說:「掉隊的我一直下降的那段時間裡,鳥不斷上升,可現在你在幹什麼呢?」

「補習學校的講師。暑假過後就要被解僱了。並沒有在上升。」鳥回答說。

「並且,就那麼奇怪地亂糟糟地被追趕到底了。」

「怎麼這麼說,二十歲的鳥可沒有如此意氣消沉啊,現在我感到鳥好像害怕什麼,想逃走似的。」菊比古發揮了機敏的觀察力說道。他似乎已經不是鳥曾經熟悉的那個單純的菊比古了。他掉隊後走下坡路的生活大概是相當複雜的吧。

「是的,我精疲力盡,恐怖得很,正要逃脫呢。」鳥說。「二十歲的鳥,是個擺脫了所有恐怖心的自由的男子,我還沒有看過鳥被恐怖襲擊呢。」菊比古對火見子說。

然後又面對著鳥挑逗似地說:「現在你的恐怖心好像很敏感,害怕得夾起尾巴來了。」

「我已經不是二十歲了。」鳥說。

「他不是過去的他了。」菊比古實際上露出了對別人冷冰冰的表情,說完儘量地朝火見子身邊靠去。

然後,菊比古和火見子玩起了擲骰子,鳥有一種解放的感覺,他端起了自己的威士忌。菊比古和鳥七年間空白之後,只有七分鐘的會話,便消耗盡了互相值得好奇的東西。我不是二十歲。但現在我仍沒喪失掉的只有二十歲的孩子似的外號「鳥」。

於是鳥一口氣喝乾了那漫長一天裡的頭一杯威士忌。數秒後,在他身體的深處,突然有種相當堅固巨大的東西驀的站起來。剛流進胃裡的威士忌,毫無抵抗地吐了出來。菊比古動作麻利地擦乾淨櫃檯,給鳥遞了一杯水,可是,鳥只是茫然地望着空中。

我從嬰兒怪物那裡不知羞恥地逃離,究竟想護衛什麼呢?鳥這樣想,並且突然有些愕然,回答是零。鳥從圓椅子上挪下屁股,慢慢地坐到了地板上。於是,鳥因疲勞和突然了醉而遲頓的目光,像是詢問般地對注視他的火見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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