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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把這些近乎可笑的細節說給您聽,絶不是因為喜歡蜚短流長, 不是。我只是要讓您明白,對於這麼一個受到沉重打擊,心力交瘁,精神崩 潰的人,您這樣一個人具有什麼樣的意義。您竟然願意傾聽他的苦衷,他覺 得您從內心深處理解他的憂愁,或者至少願意理解他的憂愁。我知道,他那 固執的樣子,他那惟我主義的瘋狂勁使人很為難。
看他那樣子,就彷彿在我 們這個災禍不幸比比皆是的世界上就只有他的不幸,只有他女兒的不幸。然 而,恰恰是在眼下,我們不能把他丟棄不管,因為這種瘋狂的困苦無援狀況 已經開始把他自己也槁病了,您的的確確——的的確確,親愛的少尉先生, 您的的確確幹了一件好事,您多少把您的青春、活力、無拘無束的態度帶進 了這座悲慘的房子。我只是因為、只是擔心您聽了別人的風言風語,會頭腦 糊塗,我才把他的私生活說給您聽,也許多說了兒句,超過了我能夠負責的 程度;但是我相信,我可以這麼指望——凡是我告訴您的一切,嚴格地限于 您知我知。」
「那還用說,」我木頭木腦他說,在他整個敘述過程中,這是從我嘴裡 說出來的第
1句話。我像麻醉了似的昏頭昏腦並不僅僅是因為這些意外披露 出來的材料,這些材料固然使我對開克斯法爾伐的設想像隻手套似的,從裡 到外翻了出來。同時我也對我自己的感覺遲純和愚蠢感到驚訝。這麼說,我 都二十五歲了,還睜着這麼一雙淺薄的眼睛在世界上晃蕩!一連幾星期之久, 每天在這幢房子裡作客,完全被我自己的同情心矇住了眼睛,我出於愚蠢的 審慎,從來不敢打聽一下,既不敢探問姑娘的病情,也不敢打聽她母親的去 向,顯然母親並不在屋裡。
我也不敢問一聲,這個怪人的財富從何而來。我 怎麼竟然會沒有看出,這雙蒙矇矓矓、神情憂鬱的杏仁形眼睛並非匈牙利貴 族的眼睛,而是屬於猶太種族,經過一千年悲慘的鬥爭,其目光磨練得鋒利 無比,同時又因而疲憊不堪,我怎麼會沒有發現,在艾迪特身上混雜着其他 元素,我怎麼會沒有看出,這幢屋子裡準有什麼奇怪的往事鬼氣森森地在散 布陰影?一系列瑣碎的細節這時飛快地湧現在我的腦子裡,雖說遲了一步: 我們上校有一次見到開克斯法爾伐以何等冷淡的目光回答他的問候,上校只 舉起兩根指頭觸了一下帽檐,還有,夥伴們如何坐在咖啡館的桌子旁邊稱他 為一個「老摩尼教徒」①。我當時的心情就彷彿置身暗室之中,突然拉起一道 窗帘,陽光暮地直射進入的眼睛,照得你眼前金星直冒,紫花飛舞。由於猛 然一下子被刺目的光線照射,難以忍受,於是頭昏目眩,腳步踉蹌。
可是康多爾好像已經料到我心裡在想什麼,就彎身向我湊過來。他那只 柔軟的小手真像大夫的手那樣碰碰我的手,表示安慰。
「這您自然是料想不到的,少尉先生,您怎麼會料到這個呢!您是在一 個完全與世隔絶、無比偏僻的環境裡培養成人的,再說又正在幸福的年齡, 在您這年紀,人還沒有學會首先用懷疑的眼光來觀察一切奇怪的事情。我比 您年長,請您相信我——有時候被生活所欺騙,用不着為此感到羞愧。您的 瞳孔裡還沒有那種過分敏鋭、診斷上稱之力邪惡目光的眼光。您觀看人和物, ① 摩尼教,在公元四、五世紀廣為流傳,從波斯、印度傳到高盧、西班牙及其他地區,宣揚極端禁慾主義: 摩尼教徒指極端禁慾主義者。
寧可首先用充滿信任的目光,這毋寧說是上天的一種恩典。要不然您永遠也 不可能這樣出色地幫助這個老人和這個可憐的患病的孩子!不,請您不要感 到奇怪,尤其不要因此感到羞慚——您從一種善良的本能出發已經做出了最 最正確的事情!」
他把雪前煙蒂扔到角落裡,伸伸懶腰,把椅子往後一推。「我想,現在 該是我動身的時候了。」
我跟他一起站了起來,雖然我還覺得有點暈暈乎乎,因為我心裡發生了 一些奇怪的變化。我無比激動,聽了這些出於意料的事情,頭腦受到極度刺 激,變得異常清醒;可是與此同時,我又非常明確地感到在頭腦的某一處有 個沉重的壓力。我清楚地記得:康多爾敘述過程中我就想問他個問題,只是 因為心神不定,沒有打斷他的話頭:在某個地方我想瞭解一個細節。可是現 在,可以提出那個問題了,我卻想不起來了。
這個問題想必是在聽的時候一 激動,給沖走了。我徒勞無功地追溯這次談話的一切曲裡拐彎的地方——就 彷彿一個人明明感到身體有個地方在作痛,可是未能明確指出痛處究竟何 在。我們芽過那顧客已經走了一半的酒店向大門走去的時候,我腦子裡還在 拚命回憶。
我們走出大門。康多爾抬頭仰望。「啊哈,」他帶著某種滿意的心情微 笑道,「今晚的月光一開頭我就覺得亮得過于刺眼,我早有預感。暴風雨要 來了,而且肯定是一場很厲害的暴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