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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就把他那不可缺少的黑外套仔仔細細地掛在衣鉤上,免得弄皺,把金 絲邊眼鏡放進眼鏡盒,從麻布的旅行袋裏
他從來捨不得用皮箱取出一件 粗絨布的舊睡衣,最後緊接着把帽子低低地扣在臉上,免得燈光射進眼睛。 這樣,他就蜷縮在車廂的角落裡,早已習慣于就是坐著也能打瞌睡。小萊默 爾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已經學會了夜裡沒有床、不舒服也照樣睡覺。 “可是這一回我們的朋友卻沒有睡着,因為在這節車廂裡還坐著另外三 個人,正在講生意經。
只要有人談生意,卡尼茲就不能充耳不聞。他的求知 欲和他的黃金欲並沒有因為年歲的增長而有所減弱,兩者就像老虎鉗上的兩 個鉗夾,給一個鐵螺絲釘牢牢地連在一起。 “其實,他本來已經快睡着了,可是有一個字把他猛然嚇醒,他就像戰 馬聽見號角,一下驚醒,這個字是個數目字:『你們想想看,這小子真走運, 因為一件少有的蠢事,他一下子就白掙了六萬克朗。』
“什麼六萬?誰掙了六萬?——卡尼茲頓時睡意全消,就像有桶冰水當 頭一澆,把他的睡意都從眼睛裡趕跑了。不消說他很注意,不讓這三個旅伴 覺察到他在偷聽。相反,他把額上的便帽再往下拉一拉,以便帽檐把他的眼 睛完全蓋住,好讓其他的人以為他睡着了;與此同時,他詭計多端,小心地 利用列車的每一次震動,漸漸往前挪動,以便一字不漏地聽人說話,儘管車 軌之聲隆隆。
“那個年輕人講得慷慨激昂,吹出了那陣憤怒的號角聲,多虧這聲號角 卡尼茲才清醒過來,最後聽下來,這個年輕人原來是一位維也納律師的文書。 他對他東家一口鯨吞這麼多錢十分生氣,這就使他十分激動地高談闊論起 來: “『這傢伙實際上把這事徹底辦壞了、弄糟了!就因為他要參加一次愚 蠢的法院會議,這次會議也許使他有五十克朗的進項,於是他就晚一天動身 前往布達佩斯,而在這期間那頭愚蠢的母牛受了人家的欺騙。其實原來一切 都安排得天衣無縫——遺囑無可指責,最好的瑞士證人,兩份無懈可擊的醫 生證明,證明莪羅斯伐爾夫人立遺囑的時候神志清醒,完全能夠思維。她的 幾個侄孫和拐彎抹角的冒牌親戚僱用的律師在下午出版的小報上塞進去好些 篇張揚醜聞的文章。
儘管如此,這幫暴徒其實永遠別想拿到哪怕一個小錢。 我那個笨牛東家滿以為穩操勝券,因為要到星期五才開庭,他便心安理得地 再一次返回維也納去參加一次愚蠢的法院會議。這時候,對方的律師維茨納 這個狡猾的流氓就悄悄地溜到那女人跟前作了一次友好的訪問,這頭天真的 母牛神經就受不了啦,』——『我並不想要這麼多錢,我其實只想求得太平,』 ——那個年輕人操着某種北方方言,學着那女人的腔調說道。——『現在她 可是求得了太平,而那幫人呢,平白無故地得了她該得的那份遺產的四分之 三!這個傻瓜女人也不等我東家回來,就在一份協議上簽了字,這可是自古 以來最荒唐、最愚蠢的協議。
她這麼大筆一揮就送掉了五十萬克朗。』
「現在請您注意,少尉先生,」康多爾轉過臉來對我說,“此人連連痛 罵的時候,我們的朋友卡尼茲像頭刺蝟,縮成一團,獃在角落裡,默不作聲, 把軟帽一直拉到眉毛上,專心致志地聽著每一句話。他立刻明白,談的是怎 麼回事,因為莪羅斯伐爾這樁案子——我在這裡用了一個假名,因為具實的 姓名人們過于熟悉——當時成為匈牙利所有報紙的大字標題,的確是件哄傳 一時的案件。我現在只作一番簡單扼要的敘述。 “莪羅斯伐爾老侯爵夫人從烏克蘭某地來的時候,已是富甲天下,她比 她丈夫足足多活了三十五年。
這老婆子脾氣像牛皮一樣富有韌性,像戴勝鳥 一樣乖張刻毒。自從她自己僅有的兩個孩子一夜之間雙雙死於白喉,她就打 整個心眼裡仇恨莪羅斯伐爾家所有其他的人,因為他們比她兩個苦命的孩子 活得長。有人說,她只是因為惡毒成性,心裡惱火,存心不讓她的急不可耐 的一批侄兒侄孫女繼承遺產,才活了八十四歲。我覺得這話確實可信。
倘若 這些覬覦遺產的親戚當中有人登門求見,她拒不接待,即便是家裡人寫來的 措辭最最親切動聽的書信也都扔到桌子底下,從不回答。孩子和丈夫相繼死 去之後,她變得憤世嫉俗,怪僻乖張,每年在開克斯法爾伐莊園總是隻住上 兩三個月,沒有一個人上門。其餘的時間她到處旅行,足跡遍歷各國,在尼 斯和蒙特勒①住下來,排場奢華,不啻君王,衣衫一日幾換,僱人梳頭,修剪 指甲,塗脂抹粉,閲讀法文小說,購買大量的衣服,從一家店舖進到另一家 店舖,討價還價,罵罵咧咧,活像一個俄國市場上的女商販。不消說,她留 在身邊絶無僅有的那個人,她的伴娘,日子很不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