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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動之餘,他站起身來,急匆匆地使勁邁了三步,走到窗前。我已熟悉 他的這種動作。每當他熱淚盈眶之際,他就這樣猛地扭過頭去,企圖掩飾。 他也不要別人的同情——因為父女倆是相似的啊!與此同時,他的右手笨拙 地伸進他那陰慘慘的黑上衣背後的口袋裏,掏出一塊手絹,然後他就假裝擦 汗,似乎只是從額上試去汗水,可是白費力氣!我已經清清楚楚地看見了他 那發紅的眼圈。
他在房裡來來回回地踱了一兩圈,只聽見一陣陣低聲呻吟, 我不知道是年久朽壞的地板在他腳下給踩得直響,還是他自己,這年邁老朽 的人發出的嘆息。然後他像一個游泳的人在蹬足游出去之前那樣又吸了口 氣。 「請您原諒‧‧我想說的並不是這個‧‧我想說什麼來着?啊,是這 樣‧‧明天康多爾大夫又要從維也納來,他已經訂電話來通知過了‧‧他總 是定期隔那麼兩三個禮拜來一趟,看看情況如何‧‧要是依着我,我壓根兒 就下讓他再走‧‧他完全可以往在這兒,住在這幢屋子裡,我可以付給他任 何報酬。可是他說,他需要有一定的距離來觀察,為的是‧‧定的距離,為 的是‧‧是啊‧‧我想說什麼來着?‧‧我知道了‧‧就是說他明天要來, 明天下午他要給艾迪特檢查身體。
他每次來都要留下來吃晚飯,夜裡乘快車 回去。這樣我心裡就盤算起來,要是有這麼個人,一個素昧平生的人,一個 完全不相于的人,一個他根本不認識的人,完全出於偶然地問他‧‧完全是 巧合,就像人家碰巧打聽一個熟人的近況似的‧‧問他,這種癱瘓症究竟是 怎麼回事,問他究竟這孩子是否會恢復健康,完全恢復健康‧‧您聽見嗎: 完全恢復健康。究竟他認為,這要多少時間‧‧我覺得,他是不會對您說假 話的‧‧他總用不着照顧您的情緒,總可以把真實情況說給您聽吧‧‧在我 身上,他也許有所顧忌,我是做父親的,我是個有病的老人。他知道,聽見 實話會使我心碎‧‧可是當然囉,您不能讓他覺察到您已經跟我談過了‧‧ 您必須非常碰巧地談起這件事情,就像人家順便向大夫打聽什麼似的‧‧您 願意‧‧您會為我做這件事嗎?」
我怎麼能拒絶呢?我面前坐著一位眼淚汪汪的老人,等我說個「行」字 就像等待未日審判的號角聲一樣。不消說,我滿口答應。他猛地一下子向我 伸出雙臂。
“我早就知道了‧‧那時候,您去而復回,並且待我的女兒那麼好,那 時候我就知道了,在‧‧之後,好了,您明白了‧‧我早就知道了,您是個 瞭解我的人‧‧您,只有您會為我去問他‧‧我答應您,我向您發誓;無論 事先事後,誰也不會知道這件事情,艾迪特也罷,康多爾也罷,伊羅娜也罷,
都不會知道‧‧只有我會知道,您幫了我一個多大的忙,效了多大的勞。” 「何必這麼說呀,封·開克斯法爾伐先生‧‧這的的確確只是小事一樁 啊。」
「不然,這不是小事‧‧您這是幫了我一個非常大的忙‧‧很大的 忙‧‧重大的效勞,如果‧?」說到這裡他縮了一下身子,他的聲音也彷彿 有點羞怯地縮了回去——「‧‧如果我這方面有朝一日‧‧能力您做點什 麼‧‧也許您需要‧?」
我想必做了一個大吃一驚的動作,
莫非他想馬上付錢給我?因為他 結結巴已地匆匆補充了幾句;每次他十分激動,說話總是結結巴巴的。
「不,不,請您別誤會‧‧我指的‧‧我指的並不是物質方面的東西‧‧ 我指的只是‧‧我是說‧‧我有很好的關係‧‧我在政府各部認識好些人, 在陸軍部也有熟人‧‧在當今這年頭,有個把熟人,必要時可以找他幫忙, 總是件好事‧‧我說的自然只是這個意思‧‧每個人都會有需要人家幫忙的 時刻‧‧就是這個意思‧‧我想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他十分羞怯、狼狽地把他的雙手伸給我,這種神情使我感到難為情。整 個一段時間裡他沒有正眼看過我一眼,而總是低頭斂目,像在同他自己的雙 手講話。直到現在他才忐忑不安地抬起眼來,手指瑟瑟直抖地摸索着把他那 擱在一邊的眼鏡戴上。 「也許咱們現在,」他接着喃喃地低聲說道,「還是到那邊去好,要不 然‧‧要不然我們走開這麼長時間,會引起艾迪特注意的。
可惜對待她得無 比的小心謹慎;自從她生病以來,她‧‧她不曉得怎麼搞的,感覺比別人敏 鋭得多。她獃在自己的房裡,足不出戶,可以知道家裡發生的所有事情‧‧ 你還沒有把話說出來,她就猜到了你的全部心思‧‧到未了她會‧‧所以我 想建議,趁她還沒有產生懷疑,我們就到那邊去吧。」 我們就到那邊去。艾迪特坐在輪椅裡,已經在客廳裡等着了。
我們進去 的時候,她抬起她那灰色的鋒利的眼光,彷彿想從我們有些尷尬地低垂着的 額頭上看出我們兩個方纔談了些什麼。因為我們一點口風也不露,所以她整 個晚上明顯的沉默寡言,凝神沉思。 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