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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目光突然發現了我,立刻獃住了。這僅僅是視覺接觸到了觀察的對 象,還沒有傳到大腦形成有意識的思維和回憶。可是她身體猛地一震,她完
全清醒過來,認出了我,熱血一下子從心臟直往上湧,她的雙頰緋紅,紅裡 透紫。又好像是在一隻水晶杯裡陡然間斟進了紅葡萄酒。
「真該死,」她說著,眉頭緊蹙,伸出手,神經質地一把抓住滑下去的 毯子,往身上一拉,彷彿我撞見她赤身裸體似的。「我真該死!我一定睡着 了一會兒。」說著,她的鼻翼就已經開始輕輕翕動。我知道這是山雨欲來的 信號。
她直愣愣地望着我,一臉挑釁的神氣。
「為什麼您不馬上把我叫醒?人家睡覺的時候不應該看人家!這是不合 適的。每個人睡着的時候都很可笑。」
我體貼她,反而惹她生氣,這使我非常難堪,我便設法說句愚蠢的玩笑 話來給自己解圍。我說:「寧可睡着顯得可笑,也別醒着顯得可笑。」
可是她已經用雙手撐着扶手把自己身子抬高,眉心的皺紋刻得更深,此 刻她的嘴唇也顫動不已,預示風暴即將來臨。她的目光鋒利地逼視我。 「您昨天為什麼沒有來?」 這猛然一擊來得如此突然,我竟一時語塞。可是她已經像宗教裁判長那 樣繼續諾問: 「我看,您一定有個特殊的原因,才讓我們于坐著傻等。
要不然您至少 會打個電話來關照一聲。」 我這個笨蛋!恰好這個問題我應該事先料到並且預先準備好一番話來回 答啊!可我無言以對,只是窘迫地倒換腳步,來回重複那老一套的遁詞,說 我們突然要檢查新來的後備馬匹。我到五點鐘的時候還存着溜走的希望,可 是上校還叫人牽匹新馬給我們大家看看,如此這般,如此這般。 她的目光呈鐵灰色,冷峻而又鋒利,直盯着我,一動不動。
我啼叨得越 是拖泥帶水,她的目光便顯得越加懷疑。我看見她放在扶手上的手指一張一 合,抽動不已。 「是這樣,」未了她冷峻而生硬地答道,「那麼這個檢查後備馬匹的動 人故事後來是怎麼收場的呢?上校先生臨了買下了這匹嶄新的戰馬了嗎?」 我已經感覺到,我說漏了嘴,捅了漏子。她用她那只空手套在桌上敲了 三下,彷彿她想把她關節裡的不安情緒甩掉。
然後她抬起眼睛,用威脅的神 情望着我。
「現在您快收起這愚蠢的謊話吧!您說的這番話沒有一句是真的。您怎 麼敢把這些胡言亂語說出來給我聽?」 空手套敲在桌面上,越敲越使勁。後來她乾脆毅然決然地把它用力扔掉。
「您說的這派胡言沒有一句是真的!全是假話!您根本沒到養馬場去過, 您也沒有檢查過什麼後備馬匹。四點半鐘您就已經坐在咖啡館裡了,據我所 知,沒人把馬騎到咖啡館裡去過。您別矇騙我!我們的司機很偶然地在五點 半還看見您坐在那兒玩紙牌呢。」 我還一直無言以對。
可是她猛地把活鋒一轉: 「話說回來,我為什麼要在您面前躲躲閃閃?難道因為您沒說實話,就 要我跟您捉迷藏?我可不怕說實話。好吧,為了讓您知道實情:不是,我們 的司機並不是碰巧在咖啡館裡看見了您,而是我特地派他進城去打聽一下, 您到底出了什麼事。我原來以為,您是病倒了或者遭遇了什麼不幸的事情, 因為您連電話也沒掛一個。‧‧好吧,您也可以想象一下,我這入是神經質 的‧‧人家叫我等,我受不了,這種事我乾脆就受不了‧‧所以我派司機進 城去。
但是他在軍營裡聽說,少尉先生身體蠻好,正在咖啡館玩塔洛克。于 是我又請伊羅娜去打聽一下,您為什麼這樣粗暴地對待我們‧‧是不是我前 天說了什麼,得罪了您‧‧我這人真該死,說話老控制不住自己,有時候的 確很胡來。‧‧就說這些,為了讓您看到這情況——我可並不羞於向您但白 承認這一切‧‧而您卻端出這些幼稚可笑的遁辭您難道不覺得,朋友之間這 樣漫天撒謊是多麼丟臉?」
我想回答幾句——我相信,我甚至有勇氣把費倫茨和約茨西的那樁愚蠢 的故事源源本本他說給她聽。但是她暴躁地命令我:
「現在別再編新的動人故事了‧‧千萬別再說新的假話,我可再也受不 了啦!我每天都吞進去大量的謊話,撐得我要吐出來了。大家從早到晚總拿 定心丸喂我:『你今天氣色好極了,你今天走路利索極了‧‧好極了,情況 已經大大好轉,好多了。』——老是同樣的定心丸,從早喂到晚,沒有一個 人發現我都快被這些丸藥憋死了。您為什麼不直截了當他說:『我昨天沒空, 沒有興趣。
』我們又沒有把您長期包下來,您只要打個電話,通知我一聲: 『我今天不到城外來了,我們寧可在城裡快快活活地溜躂溜躂。』再沒有什 麼別的比您這樣做更使我高興的了。每天在這裡扮演一個慈悲為懷的看護, 有時候定會使您受不了。一個成年男子寧可策馬出遊或者邁動健康的雙腿散 步閒逛,也不願成天坐在陌生人家的椅子裡打發光陰。
您以為我傻到這步田 地,竟連這點道理都不懂得?只有一件事我深惡痛絶,我受不了,那就是謊 話連篇,撒謊騙人,——這種謊話把我渾身上下都蓋得嚴嚴實實的。我並不 像你們大家想的那樣愚蠢,一句兩句真情實話我還是經受得起的。您瞧,幾 天前我們新僱了一個波希米亞的洗衣婦,原來那個死了。第
1天——她還沒 有跟任何人說過話呢——她看見人家幫我拄着枴杖走過去坐到圈手椅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