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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她讓他感到害怕;後來他覺得很信任她,同她就很隨便了。「我想起來了,」他又說,「我還沒有問你……你那天為什麼生氣‧……是因為我念了拉古諾裡的那兩句詩嗎‧……」
她又像在舞會時那樣皺了皺眉,隨即又搖了搖頭:「沒什麼!……我們不要再談那些事了……」她用兩臂抱著他,接著說:「是因為我有點害怕我自己……我想逃避,想剋制我自己……但我做不到,永遠也做不到了……」
「噢! 真的永遠不能嗎?」
「你看著吧!」
他只對她抱以年輕人的懷疑的微笑,沒有注意到她對他說「你看著吧」時那種充滿激情、差不多是恫嚇的口氣。她的摟抱是那樣溫軟而柔順,他堅信只要他輕輕一動就能解脫自己……
但他為什麼要解脫自己呢?他在這個舒適的安樂窩裡溫軟的空氣中是那樣舒適,她的呼吸輕輕地拂過他困得睜不開的雙眼,朦朧中,他低垂的眼皮下又在演映着閃動的幻象:紅棕色的樹林、草場、濕淋淋的稻草堆,他們在郊外度過的柔情蜜意的一天。
清晨,他被麥西姆的聲音驚醒了,她站在床邊毫無禮貌地大叫:「他來了……他有話要同你說。」
「怎麼!他有話要同我說?我難道不是在自己家裡!……你怎麼能放他進來呢……」
她怒氣沖沖地蹦下床,衝出房間,半裸着身子,敞着胸,「躺着別動,親愛的……我就回來……」但他沒聽她的,直到他把衣服完全穿好,兩腳平安地插進靴子裡,他才覺得一顆心放了下來。
一個六月的夜裡一種可怕的爭吵聲
當他在房門緊閉的臥室裡藉著尚能照亮杯盤狼藉的桌子的燭光搜尋他的衣服時,他聽見一種可怕的爭吵聲,被客廳裡的帳幔隔着聽不清楚。一個男人的聲音,一開始咆哮如雷,漸漸變成懇求,最後是軟弱的哀求哭泣,中間還夾雜着另一個他不能立時聽出是誰的聲音,聲音尖鋭刺耳,滿含着含着忿恨與下流的字眼,使他想起灑店裡的妓女們在罵街。
所有那些充滿愛意的幻境都被這意外的事摧毀了,就像絲緞濺上了污泥,這個女人同樣也被玷污了,她被貶到了他此前所輕蔑的女人們之列了。
她氣喘吁吁地走回來,邊走邊優雅地將散亂的頭髮攏起來:「天下還有比一個男人哭更蠢的事情嗎?」接着看見他已經起床而且穿好了衣服,她憤怒地大叫:「你已經起來啦!……回到床上去……馬上……我要你立刻回到床上去……」隨後她的語氣又變得溫柔起來,用聲音和動作安慰他:「不,不……別走……你不能這樣離開……我想你再也不會回來了。」
「噢!我還會來的,為什麼不來‧……」
「你發誓說你沒有生氣,你還會再來……噢!我太瞭解你了。」
她教他怎樣發誓他就怎樣發誓,只是不再回到床上去,不管她怎樣請求,怎樣再三說明這是在她自己的家裡,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生活和行為。最後她只好放他走,她一直把他送到門口,完全沒有剛纔那種瘋狂的女農牧神的樣子,相反十分溫順,極力要得到原諒。
在門廳,他們長久地深深吻別。
「那麼,什麼時候再見呢?……」她盯着他的眼睛問。他急着離開,正想用一句謊話來回答時,聽見有人敲門。麥西姆從廚房裡走出來,但芳妮向她打手勢:「不……別開門……」 於是三個人都站在那兒,不動也不說話。
他們先聽見一聲低低的抱怨,然後是從門縫裡塞進來一封信的窸窣聲,再然後是緩慢步下台階的聲音。「我跟你說過我是自由的……你看!……」她把剛讀完的信遞給情人,這是一封可憐巴巴的情書,低聲下氣,膽顫心驚,是在咖啡店的桌子上草草寫成的。在信中,那個可憐的人請求她寬恕他早晨的瘋狂,承認他並沒有任何權利支配她,除掉她願意聽他的話。他懇求她不要將他永遠拒之門外,保證今後一切都聽她的,絶對服從她的意願……只要不失去她,上帝啊!不失去她!
「妄想!」她說,臉上帶著冷酷的笑,這壞笑使他徹底關閉了那顆她試圖征服的心。讓覺得她很殘忍。他並不瞭解這個戀愛中的女人只是對他充滿情意,不知道她把她所有熾熱的情感、仁慈、善良、憐憫、忠貞都毫無保留地獻給了他,此時,他是她的惟一。
「你這樣戲弄他是不對的……這封信寫得很感人,看得出他很痛苦……」握著她的手,他嚴肅地低聲問道,「告訴我……你為什麼趕他走‧……」
「我厭倦了……我並不愛他。」
「可他曾經是你的愛人呀……他給了你奢侈的生活,你一直都過着這種奢侈的生活,你不會脫離這種生活的。」
「親愛的,」她語氣誠懇地說,「在我沒認識你以前,我覺得這些東西都是寶貴的……現在,我對這一切感到厭倦,感到羞恥;這樣的生活令我作嘔……噢!我知道,你會告訴我你不是認真的,你並不愛我……不過,走着瞧吧……不管你願不願意,我都會強迫你愛上我。」
他沒有回答,堅持說明天有一個約會,抽身走了,走時把他錢袋裏僅剩的幾個路易給了麥西姆,作為對這頓晚餐的酬勞。對他來說,一切都結束了。有什麼理由去打攪這個女人的生活呢‧ 他能獻給她什麼來補償她因為他而失去的一切呢?
當天他便把他的決定寫信告訴了她,他儘可能地措辭委婉,語氣誠懇,但並沒有告訴她在愛慾的一夜之後,竟聽見被拋棄的愛人的哀哭、她冷酷的笑聲以及如同出自洗衣女工之口一般的咒罵,他突然感覺到他們的戀情,他們輕率浪漫的短暫愛情受到了凶狠、不可救藥的沉重打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