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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瓦戈醫生 - 120 / 1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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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瓦戈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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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醫生看見他手裡拿着斧子站在帳篷門口。帳篷前堆了他砍下來的一大堆小燁樹。帕姆菲爾還沒把樹幹上的細枝砍掉。有的還倒在原處,折斷的枝權插進濕土裡。

有的已經被他拖到旁邊,像起來。樹幹壓着顫悠悠的有彈性的枝葉,沒碰着地,互相也不挨着。它們彷彿用雙手抵擋砍他們的帕姆菲爾,整堆綠枝擋住了他進帳篷的去路。


  

「為貴客準備的,」帕姆菲爾解釋他為什麼砍樹幹,「帳篷太低了,不適合讓妻子和孩子住。我想再支幾根樁子,就砍了幾根樹幹。」

「帕姆菲爾,你以為他們會讓你的家庭住進帳篷裡,那你就想錯了。怎麼能讓非軍人——婦女和孩子住在軍營裡呢。他們會安排在樹林邊上的大車裡。有空的時候去同他們聚會,幫他們幹點什麼。

未必會放他們進軍營裡的帳篷。可我不是為這個來的。聽說你一天比一天瘦,不吃飯,木喝水,不睡覺?可氣色還不錯嘛。只是長了一臉鬍子。」

帕姆菲爾是個強壯的漢子,長了一頭亂蓬蓬的黑頭髮,一臉大鬍子,額頭長滿疙瘩,乍一看好像長了兩個額頭。額骨寬厚,像一隻環或箍箍在太陽穴上。這使帕姆菲爾顯得凶狠,彷彿永遠斜着眼睛。

革命初期,人們擔心它會像一九O五年革命那樣,也是受過教育的上層分子歷史中的一個短暫現象,深入不到底層,不能在他們當中紮根,便向人民竭盡全力宣傳革命性,把他們攪得驚恐不安,怒氣衝天。

在革命初期的日子裡,像士兵帕姆菲爾這樣的人,不用宣傳便刻骨仇恨知識分子、老爺和軍官,成了狂熱左派知識分子的無價之寶,身價百倍。他們的凶殘被視為階級意識的奇蹟,他們的野蠻行為被當成無產階級的堅毅和革命本能的典範。帕姆菲爾牢固地樹立了這種名聲。游擊隊的首領和黨的領袖們都很看重他。

尤里·安德烈耶維苛覺得這個陰沉、孤僻的大力土是個不完全正常的怪物,因為他毫無心肝,單調乏味,缺乏吸引他和他所感到親近的一切。

「咱們上帳篷裡坐吧。」帕姆菲爾邀請醫生。

「何必呢,我也鑽不進去。外面更好。」

「行啊。聽你的。真是個狗洞。咱們坐在樹幹堆上聊吧。」

他們坐在晃來晃去的燁樹幹上了。

“都說故事一講就完,可事情不能一下子辦好。而我的故事一下子講不完。三年也說不完。我不知道從哪兒說起。

“我就試試吧。我跟女人一塊過日子。我們都年輕。她管家,我下地幹活,沒什麼可抱怨的。

有了孩子。我被抓去當兵。送上前線。是啊,上了前線。

那次戰爭我有什麼可對你說的。你見過,軍醫同志。革命了。我恍然大悟。

士兵睜開了眼睛。敵人不是外來的德國人,而是自己本國人。世界革命的士兵,刺刀朝下,從前線回家打資本家!等等。這你都知道,軍醫同志。

等等。內戰打起來了。我加入了游擊隊。很多地方我都跳過去不說了,要不永遠也說不完。

現在,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這會兒看到了什麼?他,那個寄生蟲,從俄國前城撤走了斯塔夫羅波爾第1和第2兵團,又撤走了奧倫堡的哥薩克兵團。難道我不明白?我又不是三歲的小孩子!難道我沒在軍隊裡幹過?咱們的情況很不好,糟透了。他那個畜生想幹什麼?他想讓一夥敵人朝咱們撲過來。他想把咱們包圍起來。

「現在老婆孩子在我身邊。萬一他勝了,來了,他們往哪兒跑?他哪能明白,他們都是無辜的,跟我的事兒一點不沾邊?他可不這麼看。他會為了我的緣故把我老婆的手捆起來,拷打她,為了我的緣故折磨孩子,把他們的骨頭折斷。你還能睡覺吃飯?就算人是鐵鑄的吧,也不能不心煩呀。」

「帕姆菲爾,你可真是個怪人。我無法理解你。多少年不跟他們在一起也過來了,沒有他們一點消息,也沒難過過。現在一兩天就要見着他們了,非但不高興,反而哭起喪來。」

「那是先前,可這是現在,大不相同。該死的白軍雜種要打敗咱們。我說的不是自己。我反正要進棺材了。

看來那是我該去的地方。可我不能把親人也帶到那個世界去呀。他們會落入惡棍的魔爪。他會把他們的血一滴滴放光。」

「鬼就是從這兒來的吧?聽說你見過鬼。」


  
“得啦,大夫。我沒都告訴你。沒告訴你主要的。那你就聽聽全部真相吧。

你別刨根問底,我都親口告訴你。

“我幹掉過你們很多人,我手上沾滿老爺、軍官還有不知道什麼人的血。人數和姓名我記不住了。往事如煙嘛。有個孩子我老忘不了,我幹掉過一個孩子,怎麼也忘不了。

我為什麼要把小伙子殺死呢?因為他逗得我笑破了肚皮。我一時發昏,笑着朝他開了槍。毫無緣由。

“那是二月革命的時候。克倫斯基還當政呢。我們叛亂過。事情發生在火車站。

派來一個鼓動家,是個毛孩子,他用嘴皮子動員我們進攻,讓我們戰鬥到最後勝利。來了個士官生,勸我們黨制。那麼個層頭。他的口號是戰鬥到最後勝利。

他喊着口號跳上消防水桶,消防水桶就在車站上。他跳上水桶是想站得高些,從那兒號召大家參加戰鬥,可腳底下的桶蓋翻了,他撲通一聲掉進水裡,腳踩空了。哎呀,笑死人了。我笑得肚子疼。

真要笑死了。哎呀,滑稽極了!我手裡有槍。我笑個不停,一點辦法也沒有。好像他在胳肢我。

我就瞄準他開了一槍,他當場完蛋。我自己也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兒。就像有人把我的手推了一下。

「這就是我白日見的鬼。夜裡老夢見那個車站。當時覺得可笑,現在真可憐他。」

「是在梅留澤耶沃鎮吧,比留奇車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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