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看見他手裡拿着斧子站在帳篷門口。 帳篷前堆了他砍下來的一大堆小燁樹。 帕姆菲爾還沒把樹幹上的細枝砍掉。 有的還倒在原處,折斷的枝權插進濕土裡。 有的已經被他拖到旁邊,像起來。 樹幹壓着顫悠悠的有彈性的枝葉,沒碰着地,互相也不挨着。 它們彷彿用雙手抵擋砍他們的帕姆菲爾,整堆綠枝擋住了他進帳篷的去路。 「為貴客準備的,」帕姆菲爾解釋他為什麼砍樹幹,「帳篷太低了,不適合讓妻子和孩子住。 我想再支幾根樁子,就砍了幾根樹幹。 」 「帕姆菲爾,你以為他們會讓你的家庭住進帳篷裡,那你就想錯了。 怎麼能讓非軍人——婦女和孩子住在軍營裡呢。 他們會安排在樹林邊上的大車裡。 有空的時候去同他們聚會,幫他們幹點什麼。 未必會放他們進軍營裡的帳篷。 可我不是為這個來的。 聽說你一天比一天瘦,不吃飯,木喝水,不睡覺?可氣色還不錯嘛。 只是長了一臉鬍子。 」 帕姆菲爾是個強壯的漢子,長了一頭亂蓬蓬的黑頭髮,一臉大鬍子,額頭長滿疙瘩,乍一看好像長了兩個額頭。 額骨寬厚,像一隻環或箍箍在太陽穴上。 這使帕姆菲爾顯得凶狠,彷彿永遠斜着眼睛。 革命初期,人們擔心它會像一九O五年革命那樣,也是受過教育的上層分子歷史中的一個短暫現象,深入不到底層,不能在他們當中紮根,便向人民竭盡全力宣傳革命性,把他們攪得驚恐不安,怒氣衝天。 在革命初期的日子裡,像士兵帕姆菲爾這樣的人,不用宣傳便刻骨仇恨知識分子、老爺和軍官,成了狂熱左派知識分子的無價之寶,身價百倍。 他們的凶殘被視為階級意識的奇蹟,他們的野蠻行為被當成無產階級的堅毅和革命本能的典範。 帕姆菲爾牢固地樹立了這種名聲。 游擊隊的首領和黨的領袖們都很看重他。 尤里·安德烈耶維苛覺得這個陰沉、孤僻的大力土是個不完全正常的怪物,因為他毫無心肝,單調乏味,缺乏吸引他和他所感到親近的一切。 「咱們上帳篷裡坐吧。 」帕姆菲爾邀請醫生。 「何必呢,我也鑽不進去。 外面更好。 」 「行啊。 聽你的。 真是個狗洞。 咱們坐在樹幹堆上聊吧。 」 他們坐在晃來晃去的燁樹幹上了。 “都說故事一講就完,可事情不能一下子辦好。 而我的故事一下子講不完。 三年也說不完。 我不知道從哪兒說起。 “我就試試吧。 我跟女人一塊過日子。 我們都年輕。 她管家,我下地幹活,沒什麼可抱怨的。 有了孩子。 我被抓去當兵。 送上前線。 是啊,上了前線。 那次戰爭我有什麼可對你說的。 你見過,軍醫同志。 革命了。 我恍然大悟。 士兵睜開了眼睛。 敵人不是外來的德國人,而是自己本國人。 世界革命的士兵,刺刀朝下,從前線回家打資本家!等等。 這你都知道,軍醫同志。 等等。 內戰打起來了。 我加入了游擊隊。 很多地方我都跳過去不說了,要不永遠也說不完。 現在,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這會兒看到了什麼?他,那個寄生蟲,從俄國前城撤走了斯塔夫羅波爾第1和第2兵團,又撤走了奧倫堡的哥薩克兵團。 難道我不明白?我又不是三歲的小孩子!難道我沒在軍隊裡幹過?咱們的情況很不好,糟透了。 他那個畜生想幹什麼?他想讓一夥敵人朝咱們撲過來。 他想把咱們包圍起來。 「現在老婆孩子在我身邊。 萬一他勝了,來了,他們往哪兒跑?他哪能明白,他們都是無辜的,跟我的事兒一點不沾邊?他可不這麼看。 他會為了我的緣故把我老婆的手捆起來,拷打她,為了我的緣故折磨孩子,把他們的骨頭折斷。 你還能睡覺吃飯?就算人是鐵鑄的吧,也不能不心煩呀。 」 「帕姆菲爾,你可真是個怪人。 我無法理解你。 多少年不跟他們在一起也過來了,沒有他們一點消息,也沒難過過。 現在一兩天就要見着他們了,非但不高興,反而哭起喪來。 」 「那是先前,可這是現在,大不相同。 該死的白軍雜種要打敗咱們。 我說的不是自己。 我反正要進棺材了。 看來那是我該去的地方。 可我不能把親人也帶到那個世界去呀。 他們會落入惡棍的魔爪。 他會把他們的血一滴滴放光。 」 「鬼就是從這兒來的吧?聽說你見過鬼。 」 “得啦,大夫。 我沒都告訴你。 沒告訴你主要的。 那你就聽聽全部真相吧。 你別刨根問底,我都親口告訴你。 “我幹掉過你們很多人,我手上沾滿老爺、軍官還有不知道什麼人的血。 人數和姓名我記不住了。 往事如煙嘛。 有個孩子我老忘不了,我幹掉過一個孩子,怎麼也忘不了。 我為什麼要把小伙子殺死呢?因為他逗得我笑破了肚皮。 我一時發昏,笑着朝他開了槍。 毫無緣由。 “那是二月革命的時候。 克倫斯基還當政呢。 我們叛亂過。 事情發生在火車站。 派來一個鼓動家,是個毛孩子,他用嘴皮子動員我們進攻,讓我們戰鬥到最後勝利。 來了個士官生,勸我們黨制。 那麼個層頭。 他的口號是戰鬥到最後勝利。 他喊着口號跳上消防水桶,消防水桶就在車站上。 他跳上水桶是想站得高些,從那兒號召大家參加戰鬥,可腳底下的桶蓋翻了,他撲通一聲掉進水裡,腳踩空了。 哎呀,笑死人了。 我笑得肚子疼。 真要笑死了。 哎呀,滑稽極了!我手裡有槍。 我笑個不停,一點辦法也沒有。 好像他在胳肢我。 我就瞄準他開了一槍,他當場完蛋。 我自己也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兒。 就像有人把我的手推了一下。 「這就是我白日見的鬼。 夜裡老夢見那個車站。 當時覺得可笑,現在真可憐他。 」 「是在梅留澤耶沃鎮吧,比留奇車站?」 第120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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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瓦戈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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