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坡文只是拈來法,此由悟性絶人,故處處觸著耳。至其理有過于通而難守者,固不及備論。
東坡文雖打通牆壁說話,然立腳自在穩處。譬如舟行大海之中,把舵未嘗不定,視放言而不中權者異矣。
老子云:「信言不美,美言不信。」東坡文不乏信言可採,學者偏于美言歎賞之,何故?
坡文多微妙語,其論文曰「快」、曰「達」、曰「了」,正為非此不足以發微闡妙也。
「遠想出宏域,高步超常倫。」文傢具此能事,則遇困皆通。且不妨故設困境,以顯通之之妙用也。大蘇文有之。
東坡讀《莊子》,嘆曰:「吾昔有見,口未能言。今見是書,得吾心矣。」後人讀東坡文,亦當有是語,蓋其過人處在能說得出,不但見得到已也。
東坡最善於沒要緊底題,說沒要緊底話;未曾有底題,說未曾有底話。抑所謂「君從何處看,得此無人態」耶?歐文優遊有餘,蘇文昭晰無疑。
介甫之文長於掃,東坡之文長於生。掃故高,生故贍。
東坡之文工而易。觀其言「秦得吾工,張得吾易」,分明自作贊語。文潛卓識偉論過少游,然固在坡涵蓋中。
子由稱歐陽公文「雍容俯仰,不大聲色,而義理自勝」。東坡《答張文潛書》謂,子由文「汪洋淡泊,有一唱三嘆之聲,而其秀傑之氣終不可沒」。此豈有得于歐公者耶?
子由曰:「子瞻之文奇,吾文但穩耳。」余謂百世之文,總可以「奇」、「穩」兩字判之。
王震《南豐集序》云:「先生自負似劉向,不知韓愈為何如爾。」序內卻又謂其「衍裕雅重,自成一家」。噫!藉非能自成一家,亦安得為善學劉向與?
曾文窮盡事理,其氣味爾雅深厚,令人想見「碩人之寬」。王介甫云:「夫安驅徐行,摐中庸之廷而造乎其室,舍二賢人者而誰哉?」二賢,謂正之、子固也。然則子固之文,即肖子固之為人矣。
昌黎文意思來得硬直,歐、曾來得柔婉。硬直見本領,柔婉正復見涵養也。
韓文學不掩才,故雖「約《六經》之旨而成文」,未嘗不自我作古。至歐、曾則不敢直以作者自居,較之韓,若有「智崇禮卑」之別。
王介甫文取法孟、韓。曾子固《與介甫書》述歐公之言曰:「孟、韓文雖高,不必似之也,取其自然耳。」則其學之所幾與學之過當,俱可見矣。
王安石《解孟子》十四卷,為崇、觀間舉子所宗,說見《郡齋讀書後志》。觀介甫《上人書》有云:「孟子曰:『君子欲其自得之也。』孟子之云爾,非直施于文而已,然亦可托以為作文之本意。」是則《解孟》亦豈無意于文乎?
介甫文之得于昌黎在「陳言務去」,其譏韓有「力去陳言誇末俗」之句,實乃心嚮往之。
曾子固稱介甫文學不減揚雄,而介甫《詠揚雄》亦云:「千古雄文造聖真,眇然幽息入無倫。」慕其文者如此其深,則必效之惟恐不及矣。介甫文兼似荀、揚。荀,好為其矯;揚,好為其難。
柳州作《非國語》,而文學《國語》;半山謂「荀卿好妄」、「荀卿不知禮」,而文亦頗似荀子。文家不以訾甗為棄取,正如東坡所謂「我憎孟郊詩,復作孟郊語」也。
荊公文是能以品格勝者,看其人取我棄,自處地位盡高。
半山文善用揭過法,只下一、二語,便可掃卻他人數大段,是何簡貴!
謝疊山評荊公文曰:「筆力簡而健。」余謂南人文字失之冗弱者十常八九,殆非如荊公者不足以矯且振之。半山文瘦硬通神,此是江西本色,可合黃山谷詩派觀之。
荊公《游褒禪山記》云:「入之愈深,其進愈難,而其見愈奇。」余謂「深」、「難」、「奇」三字,公之學與文,得失並見于此。
介甫文,于下愚及中人之所見,皆剝去不用,此其長也;至于上智之所見亦剝去不用,則病痛非小。
介甫《上邵學士書》云:「某嘗患近世之文,辭弗顧於理,理弗顧於事,以襞積故實為有學,以雕繪語句為精新。譬之擷奇花之英積而玩之,雖光華馨采鮮縟可愛,求其根柢濟用,則蔑如也。」又《上人書》云:「所謂文者,務為有補于世而已矣;所謂辭者,猶器之有刻鏤繪畫也。誠使巧且華,不必適用;誠使適用,亦不必巧且華。」余謂介甫之文,洵異於尚辭巧華矣,特未思免于此斃,仍未必濟用、適用耳。
半山文其猶藥乎?治病可以致生,養生或反致病。半山說得世人之病好,只是他立處未是。
介甫文每言及骨肉之情,酸惻嗚咽,語語自腑肺中流出,他文卻未能本此意擴而充之。
李泰伯文,朱子謂其「自大處起議論,如古《潛夫論》之類」。劉壎《隱居通議》謂其所作《袁州學記》「高出歐、蘇,百世不朽」。按:泰伯之學,深于《周禮》,其所為文,率皆法度謹嚴。《宋史》本傳但載其所上《明堂定製圖序》,尚非其極也。
東坡謂嘗見泰伯自述其文曰:「天將壽我與,所為固未足也;不然,斯亦足以藉手見古人矣。」觀是言,其生平之力勤詣卓具見。
劉原父文好摹古,故論者譽訾參半。然其于學無所不究,其大者如《解春秋》,多有古人所未言。朝廷每有禮樂之事,必就其家以取決,豈曰文焉已哉!即以文論,歐公為作墓誌,稱其「立馬卻坐,一揮九制,文辭典雅,各得其體」;朱子稱其「才思極多,湧將出來」;亦可見其崖略矣。
李忠定奏疏,論事指畫明豁,其天資似更出陸宣公上。然觀其《書檄志》云:「一應書檄之作,皆當以陸宣公為法。」則知得于宣公者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