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余游泰山,道出津門,林子有告余,沅叔方從泰山歸,當諮問之。已而沅叔所以指告之者甚詳,亦極道田盤之勝出泰山上,並示余游田盤詩數首。未幾,武昌兵事起,余南去北來,書篋中物零落略盡,屬有《詩話》之作,覓沅叔詩不可得。今年重晤沅叔,知其去年寓杭州累月,並游天目、天童諸山,將回津鈔詩寄示。
而余一日翻檢舊書,則沅叔田盤詩數紙在焉,亟錄之以餉欲游田盤者。
《別天成寺》云:「殘春送我出天成,三宿浮屠尚有情。別後難為今夕夢,再來誰識舊題名?庭花何意遲遲發?野鳥如呼緩緩行。有約青山終不負,買田二頃待歸耕。」《西甘澗》云:「步出西甘澗,垂松綠過橋。
煙蘿留隱客,雲葉壓歸樵。僧老余悲詫,泉幽破寂寥。中盤初入徑,宿黛似相招。」《由田家峪至白峪寺,山勢平秀,茅舍錯落,春耕方急,果樹著花如錦,宦成歸隱者多於此買田焉》云:
「盤阿棲隱處,幽絶是東山。春事田園樂,詩情水石閒。鐘疏知寺遠,松老待雲還。聞有投簪客,編茅此掩關。」《登雲罩寺舍利塔》云:“大行走薊野,其陽日田盤。萬年孕奇秀,千仞凌蒼顏。五峰插霄漢,掛月尤嵫峴。古寺出青杪,隱隱流頰丹。
塔影塞外落,鈴聲天半寒。我昨渡臨洵,縹緲堆螺鬟。緣道出山麓,仰面窺霜壇。真疑住真仙,勝絶非人寰。
山靈夜詔我,幽夢猶未闌。破曉理策行,
亭午披禪關。人出鳥道上,路轉千峰端。何時開雲棧,凌空鳴玉鑾?孤松挾石起,
作勢如飛鸞。一鐘懸樹末,古銹長煽斕。意興既飄發,腰腳初忘艱。西望西山西,
一笑向長安。東觀東海東,手拂珊瑚竿。前擁薊門樹,後指古白檀。萬象紛來赴,
千里歸憑欄。碧嶂掛天紳,羅列如朝班。翠屏與紫蓋,一一蛟螭蟠。連岑恣ㄈ詭,
到此皆幽閒。似畏中峰嚴,俯貼不敢於。青天何蕩蕩,大地何漫漫。起陸爭龍蛇,
竄穴驚狸貓。長城出遼塞,壘堞無堅完。落落悲風來,猶帶秦民酸。世變亦何已,
急景如飛湍。嗟余墜世網,束縛斬纓冠。修名苦不立,憂患相循環。如以一壞土,
障彼千丈瀾。如以單極統,轉彼百尺磐。年時既非舊,智力復苦孱。猿鳥失本性,
置之籠檻間。一旦見林壑,欣然天地寬。勝游豈易得,幽賞天所悝。平生幾兩屐,
到處窮躋攀。憶昔來茲寺,弟昆尋清歡。相引上絶頂,撫松一盤桓。九原不可作,
感逝摧心肝。摩壁尋舊題,墨黯字未刷。伯子獨深喟,早見霜毛班。季子塔上書,
石綉苔花乾。青山久相待,孤雲誰與還?濡筆續前題,大書恣深刊。山石有時泐,
結想真愚頑。自寫歌嘯樂,寧恤招譏彈?何當謝塵駕,長伴山僧閒?春花發古艷,
澗水鳴幽潺。天風振衣袂,更飽煙霞餐。如何輕揮手,好景讓人看?”登高望遠,
百感交集,好游者往往悲樂相尋,康樂、柳州出以幽復肅括耳。此詩能於舒展中時用鉤勒者。
一五、舊過居庸關,欲作一律詩未成,只得兩句云:「側想井陘天一綫,如穿函谷地中開。」井陘、函谷,皆未經其地,徒以居庸居太行八陘之一,作想當然語也。近讀拔可《車發太原》詩云:“山行若面壁,萬灶出井底。溪乾似夷涂,
一雨倒千里。山洪激射處,寸鐵變繞指。洪來不及避,性命真已矣。頗聞誦南皮,
避水亭可紀。秋毫苟及物,世論久猶膛。壽陽扼山脊,距地突高起。日光易向背,
冷暖隔尺咫。占雲晉藏富,‧冶可互市。如何棄不採,失此通道旨?邦人賦《蟋蟀》,舊說襲表裹。莫守閉關言,險阻不足恃。”
益可想見井陘之險在居庸上矣。
一六、江亭為都下常游之地,游而有詩者必至眾,挨東向余索近人傳作,余無以應之。自來勝地名作,多以近體,以其易於傳誦也。餘數十年來,江亭詩何嘗不存數首,然多古體。若以古體,則仲毅之作便佳。
《庚戌清明日,與獨笑風持同登》云:「斯亭在長安,高曠略得地。政如長安客,抵死不願吏。林垌夙所嘉,結構亦有致。以茲愜微尚,終歲十數至。
荒乘懷已孤,取徑世所棄。茲游得二子,不飲亦已醉。吾儕未聞道,坐識形骸累。猶能就蕭寂,祓我經世意。
倚闌試垂手,掛眼念山翠。風景固不殊,泫然有新淚。」其二云:「故山誰與歸,京國誰與住?江亭五寒食,去日已無數。男兒重時會,真若鵲待冤。
何期好身手,僥仰溷世故。春城花冥冥,到眼但如霧。坐令少年場,孤賞奇微慕。傷高取悅魂,
盡興若可去。
斜陽在煙柳,歷劫此遲暮。」古體所以異於今體者,今體往往說江亭處多,古體往往說登亭之人處多也。
一七、書生好作大言,自以為器識遠大,此結習殆牢不可破。無論太山、秋毫,兩俱無窮;殤子非天,彭<耳冉>非老;聖人語大極諸莫載,語小極諸莫破;《大言賦》、《小言賦》不足以盡之也。韓杜詩之能為大言者,至「巨刃摩天揚,
刺手拔鯨牙」、「舉瓢酌天漿」、「未制鯨魚碧海中」、「鯨魚跋浪滄溟開」而止耳,可謂莫載否乎?
一八、李習之論文,謂六經之創意造言皆不相師。故其讀春秋也,如未嘗有《詩》也;其讀《詩》也,如未嘗有《易》也;其讀《易》也,如未嘗有《書》也;其讀屈原、莊周也,如未嘗有六經也。古之詩人亦然,一人各具一筆意。謝之筆意,絶不似陶;顏之筆意,絶不似謝;小謝之筆意,絶不似大謝。
初唐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