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處仲每酒間歌「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其人不足言,其志乃大可憫矣。余自庚申以後,每讀劉司空二語,未嘗不欷歔罷酒。至少陵「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輒黯然低回久之。
王處仲賞詠「老驥伏櫪」之語,至以如意擊唾壺為節,唾壺盡缺。即玄德悲髀肉生意也。桓玄子恆言「不能流芳百世,亦當貽臭萬年」,至今為書生罵端,然直是大英雄語。庾道季云:「廉頗藺相如雖千載上死人,懍懍恆如有生氣。
曹蜍李志雖見在,厭厭如泉下人。」人雖不相蒙,意實有會。
偶閲士龍與兄書,前後所評★者云:「《二祖頌》甚為高偉,《述思賦》深情至言,實為清妙,恐故未得為兄賦之最。《文賦》甚有辭,綺語頗多,文適多體,便欲不清。老杜詩云:」陸機二十作《文賦》。「當已過二十也。
《祖德頌》甚復盡美。《漏賦》可謂精工。」又云:「張公父子亦語云:『兄文過子安。』雲謂兄作《二京》,必傳無疑。」又云:「張公賦誄自過五言詩耳。《玄泰誄》自不及《士祚誄》,兄《丞相箴》小多,不如《女史箴》耳。」又云:「《登樓》名高,恐未可越。《祖德頌》無乃諫語耳,然靡靡清工,用辭緯澤,亦未易恐兄未熟視之耳。」又云:「蔡氏所長,唯銘頌耳。銘之善者,亦複數篇,其餘平平。兄詩賦自興絶域,不當稍與比較。」按張為司空,蔡則中郎也。
又云:「嘗聞湯仲嘆《九歌》。昔讀《楚辭》,意不大愛之。頃日視之,實自清絶滔滔,故自是識者。古今來為如此文,此為宗矣。
真元盛稱《九辨》,意甚不愛。」其兄弟間議論如此,大自可採。
孫興公云:「潘文淺而淨,陸文深而蕪。」又云:「潘文爛若披錦,無處不善;陸文若排沙揀金,往往見寶。」又 先嘗謂士衡曰:「人患才少,子患才多。」然則陸之文病在多而蕪也。
余不以為然。陸病不在多而在模擬,寡自然之致。
晉史不載夏侯孝若《東方朔贊》而載其《訓弟文》,真無識者也。
晉《拂舞歌》《白鳩》《獨漉》得孟德父子遺韻,《白紵舞歌》已開齊梁妙境,有子桓《燕歌》之風。
「奄忽隨物化,榮名以為寶。」不得已而托之名也。「千秋萬歲後,榮名安所之。」名亦無歸矣,又不得則歸之酒,曰:「使我有身後名,不如且飲一杯酒。」「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亦不得已而歸之酒,曰:「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至於被服紈素,其趣愈卑,而其情益可憫矣。
倚馬事,乃桓溫征慕容時,喚袁虎倚馬前作露布,文不輟筆。今人罕知其事,至有自謙為「倚牛者」,可笑也。
陸士衡之「來日苦短,去日苦長」,傅休奕之「志士惜日短,愁人知夜長」,張季鷹之「榮與壯俱去,賤與老相尋」,曹顏遠之「富貴他人合,貧賤親戚離」,語若卑淺,而亦實境所就,故不忍多讀。
渡江以還,作者無幾,非惟戎馬為阻,當由清談間之耳。景純《遊仙》,曄曄佳麗,第少玄旨。《江賦》亦工,似在木玄虛下。玄虛《海賦》,人謂未有首尾,尾誠不可了,首則如是矣,或作九河乃可用此首,今卻不免孤負大海。
「噏波則洪連踧★,吹澇則百川倒流。」此玄虛之雄也。「舉翰則宇宙生風,抗鱗則四瀆起濤。」此興公之雄也。
「湍轉則日月似驚,浪動則星河如覆。」此思光之雄也。三《海賦》措語無大懸絶,讀之令人轉憶揚馬耳。
融之此賦,本傳載之甚明。又有「增」「鹽」二韻,出於應手,以為佳話。而用修雲「恨不見全文」,何也?用修無史學,如「張浚」、「張俊」,三尺小兒能曉,以為秘聞,何況其它。
淵明托旨沖澹,其造語有極工者,乃大入思來,琢之使無痕跡耳。後人苦一切深沉,取其形似,謂為自然,謬以千里。
「問君何為爾?心遠地自偏。」「此還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清悠淡水,有自然之味。然坐此不得入漢魏果中,是未妝嚴佛階級語。
謝靈運天質奇麗,運思精鑿,雖格體創亦,是潘陸之餘法也,其雅縟乃過之。「清暉能娛人,遊子澹忘歸。」寧在「池塘春草」下耶?「掛席拾海月」,事俚而語雅。「天鷄弄和風」,景近而趣遙。
延之創撰整嚴,而斧鑿時露,其才大不勝學,豈惟惠休之評,視靈運殆更霄壤。如《應詔曲水燕》,而起語云:「道隱未形,治彰既亂。帝跡懸衡,皇流共貫。惟王創物,永錫洪算。」與題有毫髮干涉耶?至於《東宮釋尊》之篇起句「國尚師位,家崇儒門」,老生板對,唐律賦之不若矣。
古詩四言之有冒頭,蓋不始延年也,二陸諸君為之俑也。如《皇太子宴宣猷堂應令》,而士衡起句曰:「三正迭紹,洪聖啟運。自昔哲王,先天而順。」凡十六韻而始及太子。
《大將軍宴會》,而士衡起句曰:「皇皇帝佑,誕駿命。四祖正家,天祿安定。」凡八韻而始入晉亂,齊王冏始平之。又士衡《贈斥丘令》而曰:「於皇聖世,時文惟晉。
受命自天,奄有黎獻。」《答賈常侍》而曰:「伊昔有皇,肇濟黎蒸。先天創物,景命是膺。」潘安仁為賈答而曰:「肇自初創,二儀煙熅。
爰有生民,伏羲始君。」晉武《華林園宴集》而應吉甫起句云:「悠悠太上,民之厥初。皇極肇建,彞倫攸敷。」若爾則不必多費此等語,但成一冒頭,百凡宴會酬贈,可舉以貫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