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神賦》,王右軍大令各書數十本,當是晉人極推之耳。清徹圓麗,神女之流,陳王諸賦,皆《小言》無及者。然此賦始名感甄,又以蒲生當其塘上,際此忌兄,而不自匿諱,何也?《蒲生》實不如《塘上》,令洛神見之,未免笑子建傖父耳。
《塘上》之作,樸茂真至,可與《紈扇》《白頭》姨姒。甄既摧折,而芳譽不稱,良為雅嘆。
「莫以豪賢幫,棄捐素所愛。莫以魚肉賤,棄捐蔥與薤。莫以麻枲賤,棄捐菅與蒯。」其語意妙絶,千古稱之。
然《左傳》逸詩已先道矣,云:「雖有絲麻,無棄菅蒯。雖有姬姜,無棄蕉萃。」
陳思王《贈白馬王彪》詩全法《大雅》、《文王》之什體,以故首二章不相承耳。後人不知,有欲合而為一者,良可笑也。
楊德祖《答臨淄侯書》中有「猥受顧錫,教使刊定。《春秋》這成,莫能損益。呂氏《淮南》,字直千金。弟子拑口,市人拱手」,及覽臨淄侯書,稱「往仆少小所著辭賦一通」,不言刊定。
唯所云「丁敬禮嘗作小文,使仆潤飾之。仆自以才不過若人,辭不為也。敬禮謂仆:『卿何所疑難?文之佳惡,吾自得之,後世誰相知定吾文者』」,此植相托意耶?當時孔文舉為先達,其於文特高雄,德祖次之。孔璋書檄饒凶瑜次之。
而詩皆不稱也。劉楨王粲,詩勝於文。兼至者獨臨淄耳。正平子建直可稱建安才子,其次文舉,又其次為公幹仲宣。
讀子桓「客子常畏人」及答吳朝歌鍾大理書,似少年美資負才性,而好貨好色,且當不得恆享者。桓靈寶技藝差相埒,而氣尚過之。子桓乃得十年天子,都所不解。
孔文舉好酒及客,恆曰:「坐上客長滿,樽中酒不空,吾無憂矣。」桓靈寶為義興大守,不得志,嘆曰:「父為九州伯,兒為五湖長。」遂棄官歸。孔語便是唐律,桓句亦是唐選。
而桓尤爽俊,其人不作逆,一才子也。
子桓之《雜詩》二首,子建之《雜詩》六首,可入《十九首》,不能辨也。若仲宣公幹,便覺自遠。
古樂府:「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二語妙絶。老杜:「玉珮仍當歌。」「當」字出此,然不甚合作,可與知者道也。
用修引孟德「對酒當歌」云:「子美一闡明之,不然,讀者以為該當之當矣。」大聵聵可笑。孟德正謂遇酒即當歌也,下雲「人生幾何」可見矣。若以「對酒當歌」作去聲,有何趣味?
阮公《詠懷》,遠近之間,遇境即際,興窮即止,坐不着論宗佳耳。人乃謂陳子昂勝之,何必子昂,寧無感興乎哉!
嵇叔夜土木形骸,不事雕飾,想于文亦爾。如《養生論絶交書》,類信筆成者,或遂重犯,或不相續,然獨造之語,自是奇麗超逸,覽之躍然而醒。詩少涉矜持,更不如嗣宗。吾每想其人,兩腋習習風舉。
平子《四愁》,千古絶唱,傅玄擬之,致不足言,大是笑資耳。玄又有《日出東南隅》一篇,汰去精英,竊其常語,尤有句厭者。本詞:「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於意已足,綽有餘味。
今復益以天地正位之語,正如低措大記舊文不全,時己意續貂,罰飲墨水一斗可也。 陸士衡翩翩藻秀,頗見才致,無奈俳弱何。安仁氣力勝之,趣旨不足。太沖莽蒼,《詠史招隱》,綽有兼人之語,但太不雕琢。
子卿
第二章 ,絃歌商曲,錯疊數語。十九首:「齊心同所願,含意俱未申。」亦大重犯,然不害為古。「奚必絲與筆,山水有清音。
何事待嘯歌,灌木自悲吟。」乃害古也。然使各用之,山水清音,極是妙詠,灌木悲吟,不失佳語,故曰:「離則雙美,合則兩傷。」
李令伯《陳情》一表,天下稱孝。後起拜漢中,自以失分懷怨,應制賦詩云:「人亦有言,有因有緣。仕無中人,不如歸田。明明在上,斯語豈然!」謝公東山捉鼻,恆恐富貴逼人。
既處台鼎,嫌隙小構,見桓子野彈琴撫怨詩一曲,至捋鬚流涕。殷深源臥不起,及後敗廢,時云:「會稽王將人上樓,著去梯。匹如始作養劉不出山時觀,有何不可?」乃知向者都非真境。
王武子讀孫子荊詩而云:「未知文生於情,情生於文?」此語極有致。文生於情,世所恆曉。情生於文,則未易論。蓋有出之者偶然,而覽之者實際也。
吾平生時遇此境,亦見同調中有此。又庾子嵩作《意賦》成,為文康所難,而云:「正在有意無意之間。」此是遯辭,料子嵩文必不能佳。然有意無意之間,卻是文章妙用。
「以彼徑雨莖,廕此百尺條。」是涉世語。「貴者雖自貴,棄之若埃塵。」是輕世語。
「振衣千仞岡,濯足萬里流。」是出世語。每諷太沖詩,便飄颻欲仙。
石衛尉縱橫一代,領袖諸豪,豈獨以財雄之,政才氣勝耳。《思歸引》、《明君辭》情質未離,不在潘陸下,劉司空亦其儔也。《答盧中郎》五言,磊塊一時,涕淚千古。
沈休文云:「子建『函京』之作,仲宣『灞岸』之篇,子荊『零雨』之章,正長『朔風』之句,並直舉胸情,非傍詩史,正以音律取高前式。」然則少陵以前,人固有「詩史」之稱矣。
實境詩於實境讀之,哀樂便自百倍。東陽既廢,夷然而已,送甥至江口,誦曹顏遠「富貴他人合,貧賤親戚離」,泣數行下。余每覽劉司空「豈意百煉剛,化為繞指柔」,未嘗不掩卷酸鼻也。嗚呼!越石已矣,千載而下,猶有生氣。
彼石勒段磾,今竟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