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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親畢竟是條硬漢子。他怎能經得起資水的撩撥?終於,在老白干的興奮中,他重又振作起來了,甩開步子,向崩洪灘的灘頭上走去,他說他要在那兒選擇一處平整地方,造一條新船,造一條能夠過洞庭、闖長江的新船,既告慰死者,也啟迪生者。父親說這話時,臉膛紅紅的,胸脯一起一伏,我知道,那一定是濃烈的老白干在燒灼着他,是男子漢的鮮紅血液在燒灼着他,是母親慘死後的悲痛在燒灼着他,是資水的哲思在燒灼着他……望着父親遠去的背影,我天真地想:興許,父親將會在這燒灼中得到昇華,成為一尊鐵打銅鑄的塑像呢!那麼,我便是這鐵打銅鑄的塑像的後代了。 資水河,我的船幫《散文選刊》廖靜仁獨飲酒,獨猜拳獨殺鷄,獨過年咯號人吶莫架船——資水民謡資水澄碧清澈,從廣西資源縣發源,湯湯流來,行到我家下游約
500米遠近處,倏忽便遭到兩岸黧黑石山的夾擠,於是,就有了讓人一聽便不免會毛骨悚然的資水第一險灘——崩洪灘。
我的伯父
我父母相繼在資水遇難後,我便隨伯父一起生活,是一名技藝頗高的駕船裡手。行下水飆灘時,他總是泰然若鐵塔般立於艄位,一雙眼睛,眨也不眨的能穿透二三丈的深水;然而,當船接近崩洪灘時,那神情,便也是稍有幾分緊張的。
而在這麼一條險灘行上水船又是何種艱難!每每伯父他們的船隻,若從湖北漢口,抑或江蘇南京等地,裝了滿船食鹽布匹之類的貨物送往邵陽、新化等地去,過長江、越洞庭,入了臨淄口,逆流而上
300餘裡,到我家下首的崩洪灘時,伯父又總是會蹬一雙益陽板子草鞋,自告奮勇地上岸做起拉縴的頭手來。
自然拉縴的頭手無論如何也是不好當的。
雪天,雨天,烈日曝曬的夏天……縴夫們拉著古老而沉重的木船,與一江激浪狂濤相對峙;其時,腳是腳,手也是腳了,十個趾頭,深深地摳進窄而且曲的纖道,而兩隻手,也一樣能將路面刨出坑來……那深深淺淺的坑裡,浸着縴夫們的汗水,也浸着縴夫們的鮮血呀!但是,縴夫們,卻沒有唉嘆,沒有呻吟,有的只是喊不成聲而很見厚重的拉灘號子:咳——唷!咳——唷!……當然,拉崩洪灘這樣的險灘,無論如何,也得等伴船才行;多則十條、十一條,少也得七條、八條;一條船上有固定縴夫兩人,而十條船可就有了縴夫二十餘名,再集中人手一條一條地拉上灘去;他們把所有的氣力,全都聚于一根纖纜;匍匐在窄窄彎彎的纖道上,一任命運加劇着前程的坎坷崎嶇,江風江浪,如一把不停地揮動的雕刀,日裡夜裡,剔颳著他們黑紅色的肌膚……而頭手,無疑便是這一逆來順受的匍匐者家庭的總指揮,他的手中,要把抱一大卷纖纜,那是拉大江灣時延長距離所需要的;拉到艱難處,還要領腔喊號子;每每把三四條船拉上灘時,頭手的口中便滿是鮮血了,但是卻仍然不停地喊着,那是能夠鼓舞人的鬥志,能夠更好地把一幫人的勁聚到一塊來的呀!多少年來,縴夫們的心
當然也包括了船工和舵手,就被這拉灘號子緊緊地牽繫着:咳——唷!咳——唷!……號子聲從低沉到高亢,傳出老遠、老遠……當時,我的伯母雖然已是四十出頭的人了,耳朵卻比我們還靈呢,總是她最先聽見崩洪灘響起的拉灘號子;其時,她便很是激動,對我們一群正在玩着遊戲的伢兒們說:「去去,準是你伯父他們的船來了,快幫他們拉縴去!」話音未落,便拿着自己親手用針線兒扎得密而又密的纖搭肩,赤腳率先啪嗒啪嗒走上了纖道;到得崩洪灘,如果發現不是我伯父他們的船時,我們這群伢兒,就爬到纖道以上的峭崖平整處,喊起順口溜來戲謔縴夫:纖狗子,冒卵扒,四腳四手,地上爬;……而我伯母卻是早已經進入了這陌生的縴夫隊伍中的,正用一雙憤懣的目光怒視着我們,那意思在說:「你們是人麼?船幫如骨肉,這不是對自己親人的不敬重?!」我們的順口溜便嘎然而止,幼小的心靈,不禁也暗自感到了羞辱。彷彿在一夜間,我們都變得懂事了許多,一雙雙耳朵,似乎也有了一種能捕捉拉灘號子的特殊本領,一旦知道有船從下游來,我們便不再用伯母催促,一路猛跑着,向崩洪灘趕去幫着拉縴,並且,連那些沒有體力幫助縴夫們拉縴的妹子,也便主動地在家中為縴夫們燒茶水……但是,真正對「船幫如骨肉」這句流傳于資水的俗話理解得透徹,還是在那一個反常的冬天。
那是在年關將近的時候罷。
我的伯父,已經離船到岸上與家人團聚度歲末來了。對於一個長年在水路上行走的人來說,這是他們一年中最值得珍惜的平安日子。資水有句民謡:「水上行,不是人;進屋門,是貴人。」我那本來就賢惠的伯母,其時,便顯得愈發溫誠了。
如侍候小孩,伯母把那煨得熱燙燙的老白干斟滿一藍花磁碗,遞到伯父的手中,把那切得薄如火紙的臘肉,用竹筷夾着送進伯父的嘴裡……然而,就在這時,遠遠地傳來了呼喊救命的聲音。伯父說聲不妙,來不及多想便陡地站起身來,把手中的酒碗一扔,箭一般循聲射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