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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散文大鑒 - 248 / 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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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散文大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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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你看她那條裙子,嘖,嘖……」「人家可風頭健得很啊!來了沒幾天,話還不太會說,就跟隔房的同學去吵架。奇怪,也不想想自己是中國人——」「你怎麼知道她的事情?」

「學生會講的啊!大家商量了好久,是不是要勸勸她不要那麼沒有教養。我們中國人美好的傳統,給她去學生顧問那麼一告,真丟臉透了!你想想,小事情,去告什麼勁嘛——她還跟德國同學出去,第一次就被人看見了……」我聽見背後自己同胞對我的中傷,氣得把書都快扭爛了,但是我不回身去罵她們,我忍着胃痛端了一盤萊,坐得老遠的,一個人去吃。


  

我那時候才又明白了一個道理,對洋鬼子可以不忍,對自己同胞,可要百忍,吃下一百個忍字,不去回嘴。

我的同胞們所謂沒有原則地跟人和平相處,在我看來,就是懦弱。不平等條約訂得不夠,現在還要繼續自我陶醉。

我到美國去的第一個住處,是托一個好朋友事先替我租下的房子,我只知道我是跟兩個美國大一的女生同分一幢木造的平房。

我到的第一天,已是深夜了,我的朋友和她的先生將我送到住處,交給我鑰匙就走了。

我用鑰匙開門,裡面是反鎖着的,進不去。

我用力打門,門開了,房內漆黑一片,只見一片鬼影幢幢,或坐或臥;開門的女孩全裸着,身體重要的部分塗著螢光粉,在黑暗中一閃一閃地,倒也好新鮮。

「嗨!」她叫了一聲。

「你來了,歡迎,歡迎!」另外一個女孩子也說。

我穿過客廳裡躺着的人,小心地不踏到他們,就搬了箱子去自己房間裡。

這群男男女女,吸着大麻煙,點着印度的香,不時敲着一面小銅鑼。可是沉醉在那個氣氛裡,他們倒也不很閙,就是每隔幾分鐘的鑼聲也不太煩人。

那天清晨我起來,開門望去,夜間的聚會完畢了,一大群如屍體似的裸身男女交抱著沉沉睡去,餘香還燃着一小段。煙霧裡,那個客廳象極了一個被丟棄了的戰場,慘不忍睹。

這些人是十分友愛和平的,他們的世界加入了我這個分租者,顯得格格不入。

比較之下,我太實際,他們太空虛,這是我這方面的看法。

在他們那方面的看法,可能跟我剛剛完全相反。

雖然他們完全沒有侵犯我、妨礙我,但是我還是學了孟母,一個月滿就遷居了。

我自來有夜間閲讀的習慣,搬去了一個小型的學生宿舍之後,我遇到了很多用功的外國女孩子。

住在我對間的女孩,是一個正在念教育碩士的勤勞學生,她每天夜間跟我一樣,要做她的功課。我是靜的,她是動的,因為她打字。

她几乎每夜打字要打到兩點,我覺得這人非常認真,是少見的女孩子,心裡很讚賞她,打字也是必須做的事情,我根本沒有放在心上。

這樣的生活,我總是等她夜時收班了,才能靜下來再看一會書,然後睡覺。

過了很久,我維持着這個夜程表,絶對沒有要去計較這個同學。

有一夜,她打完了字,我還在看書,我聽見她開門了,走過來敲我的門,我一開門,她就說:「你不睡,我可要睡,你門上面那塊毛玻璃透出來的光,叫我整夜失眠;你不知恥,是要人告訴你才明白?嗯?」

我回頭看看那盞書桌上亮着的小檯燈,實在不可能強到妨礙別一間人的睡眠。

我嘆了口氣,無言地看著她美而僵硬的臉,我經過幾年的離家生活,已經不會再生氣了。

「你不是也打字吵我?」

「可是,我現在打好了,你的燈卻不熄掉。」

「那麼正好,我不熄燈,你可以繼續打字。」

說完我把門輕輕在她面前闔上,以後我們彼此就不再建交了。

絶交我不在乎,惡狗咬了我,我絶不會反咬狗,但是我可以用棍子打它。

在我到圖書館去做事時,開始有男同學約我出去。

有一個法學院的學生,約我下班了去喝咖啡,吃「唐納子」甜餅,我們聊了一會兒,就出來了。

上了他的車,他沒有徵求我的同意,就把車一開開到校園美麗的湖邊去。

停了車,他放上音響,手很自然地往我圈上來。

我把車窗打開,再替他把音樂關上,很坦然地注視着他,對他開門見山地說:「對不起,我想你找錯人了。」

他非常下不了台,問我:「你不來?」


  
「我不來。」我對他意味深長的笑笑。

「好吧!算我弄錯了,我送你回去。」他聳聳肩,倒很乾脆。

到了宿舍門口,我下了車,他問我:「下次還出來嗎?」

我打量着他,這人實在不吸引我,所以我笑笑,搖搖頭。

「三毛,你介不介意剛剛喝咖啡的錢我們各自分攤。」

語氣那麼有禮,我自然不會生氣,馬上打開皮包找錢付給他。

這樣美麗的夜色裡,兩個年輕人在月光下分賬,實在是遺憾而不羅曼蒂克。

美國,美國,它真是不同凡響。

又有一天,我跟女友卡洛一同在吃午飯,我們各自買了夾肉三明治,她又叫了一盤「炸洋蔥圈,」等到我吃完了,預備付賬,她說:「我吃不完洋蔥圈,分你吃。」

我這傻瓜就去吃掉她剩下的。

算賬時,卡洛把半盤洋盤圈的賬攤給我出,合情合理,我自然照付了。

這叫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鈎,魚餌是洋蔥做的。

也許看官們會想,三毛怎麼老說人不好,其他留洋的人都說洋鬼子不錯,她盡說反話。

有一對美國中年夫婦,他們非常愛護我,本身沒有兒女,對待我視如己出,周末假日再三地開車來宿舍接我去各處兜風。

他們夫婦在山坡上有一幢驚人美麗的大洋房,同時在鎮上開着一家成衣批發店。

感恩節到了,我自然被請到這個家去吃大菜。

吃飯時,這對夫婦一再望着我笑,紅光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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