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叩窗聲不停,初醒以為靈魂來訪,再醒確定是不識靈魂,心中惶然,起床輕輕呼喚,說:「別來了!不認得你。」窗上立即寂然,蒙頭再睡,醒來陽光普照,不亦樂乎!
匆忙出門,用力綁鞋帶,鞋帶斷了,丟在牆角。回家來,發覺鞋帶可以系辮子,於是再將另一隻拉斷,得新頭繩一副,不亦樂乎!
厭友打電話來,喋喋不休,突聞一聲鈐響,知道此友居然打公用電話,斷話之前,對方急說:「我再打來,你接!」電話斷,趕緊將話筒擱在桌上,離開很久,不再理會。二十分鐘後,放回電話,凝視數秒,厭友已走,不再打來,不亦樂乎!
上課兩小時,學生不提問題,一請二請三請,滿室肅然。偷看腕錶,只一分鐘便將下課,於是笑對學生說:「在大學裡,學生對於枯燥的課,常常會逃。現在反過來了,教師對於不發問的學生,也想逃逃課,理在老師逃了,“再見!」收拾書籍,大步邁出教室,正好下課鈴響,不亦樂乎!
黃昏散步山區,見老式紅磚房一幢孤立林間,再聞摩托車聲自背後羊腸小徑而來。主人下車,見陌生人凝視炊煙,不知如何以對,便說「來呷蓬!」客笑搖頭,主人再說:「免客氣,來坐,來呷蓬!」陌生客居然一點頭,說:“好,麻煩你!
“舉步做入室狀。主人大驚,客始微笑而去,不亦樂乎!
每日借鄰居白狗一同散步,散完將狗送回,不必喂食,不亦樂乎!
交稿死期已過,深夜猶看《紅樓夢》。想到「今日事今日畢」格言,看看案頭閙鐘已指清晨三時半,發覺原來今日剛剛開始,交稿事來日方長,心頭舒坦,不亦樂乎!
晨起聞鐘聲,見校方同學行色匆匆趕赴教室,驚覺自己已不再是學生,安然澆花弄草梳頭打掃,不亦樂乎!
每週山居日子斷食數日,神智清明。下山回家母親看不出來,不亦樂乎!
求婚者越洋電話深夜打到父母家,恰好接聽,答以:「謝謝,不,不能嫁,不要等!」掛完電話蒙頭再睡,電話又來,又答、答完心中快樂,靜等第三回,再答。又等數小時,而電話不再來,不亦樂乎!
有錄音帶而無錄音機,靜觀音帶小匣子,音樂由腦中自然流出來,不必機器,不亦樂乎!
回家翻儲藏室,見童年時玻璃動物玩具滿滿一群安然無恙,省視自己已過中年,而手腳俱全,不亦樂乎!
歸國定居,得宿舍一間,不置冰箱,不備電視,不裝音響,不申請電話。早晨起床,打開水龍頭,發覺清水湧流,深夜回室,又見燈火滿室,欣喜感激,但覺富甲天下,日日如此,不亦樂乎! 瘦聯合報遠人
人生在世,不免要面對若干不可解的問題。比如,生命從何處來?往何處去?比如,宇宙是有限的還是無限的?又比如,自己何以一瘦至此?前兩個比如,不妨留給願意傷腦筋的人去做嚴肅的猜想。最後一個比如雖然沾不上玄學的邊,可是也夠玄,而且具體切身,想不去傷腦筋都不行。 照洋式說法,身高減去某一數字就是標準體重,低於這個標準,則謂之瘦。
這項公式,看似科學,其實過于獃板。真正的瘦,有比較精確的定義,必須病骨支離,出奇的難看;必鬚生來如此,現在如此,將來也沒有改變的希望。其特徵在於差異性、先天性和不可變更性,與天才和白痴的特徵性質相同。
瘦子長得與眾不同,往往不能自安;又因為是先天的,不免帶點原罪意識;又因為是不可變更的,又沾上了些宿命的色彩;他的生命是很複雜多乖的。家裡有個胖小子或是有個胖丫頭,是育種和養殖成功的表現,榮耀自然歸於雙親。可是手上牽着個瘦脊脊的孩子,家長就像做錯了事似的,老是得提出種種辯解,例如妊娠期不幸感染疾病,身體虛弱;孩子過分挑嘴,屢誡不聽等等。總之,親生親養,絶無虐待情事。
直等孩子上了學,大人才算鬆了口氣。功課太緊,怎麼胖得起來?由此急轉直下,把話題岔進當前教育問題,處境就從容了。然結尾仍不忘淡淡加上一句:成績倒是挺好,將來升學大概不成問題。”更足以連克數城。
升學告一段落,當事人也已經長得定型定款,那就開始瘦責自負,事態也開始嚴重起來。
瘦得實在太離奇,就會引人注意,周圍的人先是驚詫,等發現你並無疾病,偵防的重點就漸漸朝生性儉吝和生活荒唐兩方向展開,於是委婉的勸勉和嚴正的告誡接踵而來。面對輿論的未審先判,你只好且戰且走,言其家族中人向來中年之後才漸漸發福,請稍假時日,必不辜負厚望云云。可是轉眼中年了,你還是鐵梅一株,骨節上都像長着刺似的,還怎麼說?只好惡言相對:「怎麼樣?瘦子命長!你見過
90歲的大胖子?」理不直而氣壯,通常收效也佳。
氣雖壯,心卻是虛的。瘦的頭一個壞處就是穿衣服不好看,尤以男人為甚。女人尚流行,身材都不例外。當前時興的是瘦,清肌無脂,稍顯贏態者最稱性感。
可是瘦男人從來沒有走過一步運。自來男子的儀態一如雄鷄公牛,以壯碩者為上選,服裝的設計也一概以此為前提,很少為瘦子着想。傳統的中裝倒好,直統統一裹到底,什麼也看不出來,可是這一來更顯得脖子細長,老是探頭探腦的樣子。
西服為上下身分穿,是進一步的考驗。穿上之後,軀幹癟癟的,四肢空蕩蕩的,好像還是掛在衣架上。天冷了,必頭戴帽子,脖子尤其不識時務,把個小頭小臉高高頂起,讓帽沿一箍,活脫脫一朵洋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