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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話散文集粹 - 267 / 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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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話散文集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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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要恰當地讚美一個人,正像中肯的批評一樣艱難。要寫出對這亡友的正確的理解,而又不偏于感情,或偏於理智,是困難的。他和有些舊知識分子一樣,有點潔癖,一生遠避着勢利和虛驕,但他同時是謙和的;而且,他並不躲避現實,他站在新世界和舊世界鬥爭的前線,近十年來不断發表數量可觀的雜文,正是他馳突的痕跡;這些文字是尖鋭、進步的,說明他是一個勇猛的革命鬥士。可是這鬥士卻出奇地孤獨,「由於自幼看著忠厚勞苦的母親受人欺凌而死,小妹失恃漂泊而死,而我也就是漂泊于欺凌者群之間的一個,以沉默為反抗,日積月累,便釀成了一副戇脾氣。

」這戇脾氣使他對一切都不肯將就。


  

「沉默」,真是他的一個大缺點。他的性情實際並不冷,他愛朋友,但不擅談吐,即使是最熟的熟人,跟他在一起,也常常弄得相對無言。他溫和而沉靜地望着你,似乎要說話,到頭卻是沉默。他可以給你潛在的溫暖,但你沒法從他得到娓娓清談的愉快。

最糟的是過分的拘謹,送朋友必送到大門以外。這些缺點使若干友人縱然惦記着他,也輕易不向他訪問。

誰都想得到,在這崇尚招搖、時行哄騙的社會裡,這樣的性格會招致什麼結果。冷淡!在如海的人潮中,他永遠是寂寞的一個。

戰前他在一家晚報當編輯,上海淪陷,那報紙接受了敵人的檢查但後來不久就改懸「洋商」招牌,恢復獨立,他冒着饑餓的危險,跟幾個同事一起毅然退出了,隨後他又前後在兩家報館做事,接着卻不歡而散。在一家報館他編的是副刊。上海的報館老闆,是像一個模子裡塑出來的,他們發最廉的薪水,出最低的稿費,卻要求三教九流無不愛看的好讀物;他自然沒法滿足要求。有一天,老闆笑嘻嘻地提出交涉:「先生!副刊最好編得趣味濃一點,我們徵求一篇×××的小說,你看好不好?」他沒有回答,第二天默默地辭了職。

以後由朋友介紹,還有兩家報館請他,他咬緊牙關,不再幹這個了。

「合則留,不合則去」,原沒有什麼了不起,可是在這樣的世道,至少也得骨頭硬一點才行,因為接下去他就要受生活的熬煉。

好!冷淡,失業,貧窮,都來吧,他還有一枝筆!兩年來他關緊房門,不斷地寫,以比戰前更刻薄的稿費,應付着漲了十倍的生活高潮,直到力疾而仆。香港一般書店盧豫冬主編的「新現實叢書」中,他有一本近四百頁的《新中國政治史》,就是這時期寫成的。可是他不喊一聲音,即使在最接近的朋友前面,在文字裡,他也輕易不表現自己。……

是那樣落寞的生,默無一言的死─—几乎像是隕星流瀉,落地無聲。他什麼人都不驚擾。

坐在四壁蕭然的靈堂裡,面對這莊嚴而蒼涼的人生,誰能夠無動于衷呢?

大殮時,我們向死去的友人作了最後的告別。他平靜地躺在黑洞洞的棺木裡,閉着雙眼,除了過分瘦削,還是那樣的安詳,那神色彷彿傳達着一片無產的語言:磨盡了生命的光,完成了為人的義務,「施比受更為有福」,他已經無所憾於人世。每一個送別者都懂得這語言,他們多數低了頭,用手中擦着眼。

白髮的老人對愛子重溫了最後的一瞥,又逃避似地跑開去,從喉嚨底里發出了一串乾嚥。他的哥哥在一邊揮淚相向。攀着棺沿嚎啕的是他的夫人,兩個女眷抱著勸解也解不開她瘋狂一樣的悲痛,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滿身縞素,怔怔地望着母親,卻不發一語。─—可憐的孩子!讓我們來祝福她!這小小的靈魂,似乎已經承襲着不幸的遺傳,她平時就不愛跟一般孩子作伴,一看見生人就要哭泣,那孤獨的性格正像她的父親。

我再也禁不住我眼淚。

走出殯儀館,茫然踅向歸途,我被一種矛盾苦惱着:有些正直的人一生受盡排擠,一經長眠,卻無論敵友,都來悼惜,哄哄然好不熱閙;這種熱閙固然令人啼笑皆非,像這樣從生到死的冷淡,卻也真使人禁不住倒抽一口寒氣。但對這位已逝者,這恐怕倒是最合適的吧?

這寂寞的戰鬥者,讓我用最虔敬的哀悼來紀念他─—周木齋先生。

一九四一年七月三十日


  
桐廬行

柯 靈

我生長在水鄉,水使我感到親切。如果我的性格里有明快的成分,那是水給我的,那澄明透澈的水,淺綠的水。

我多次橫渡錢塘江,卻只是往來兩岸之間,沒有機會沿江看看。錢塘上游的富春江,早就給我許多幻想了,直到最近,才算了卻這個無關緊要的心願。

江上旅遊,最理想的,應當坐木船,浮家泛宅,不計時日,迎曉風,送夕陽,看明月,一路從從容容地走去,覺得什麼地方好,就在那裡停泊,等興盡了再走。自然,在這樣動亂的時代,這只是一種遐想。這次到富春江,從杭州出發,行程只有一天,早去晚回,僱的是一艘小火輪。抗戰期間,從杭州到所謂「自由」區的屯溪,這是一條必經之路,舟楫往來,很熱閙過一時;現在「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才還了它原來的清靜。

在目前這樣「聖明」的「盛世」,專程遊覽而去的,大概這還算是第一次。

論風景,富春江最好的地方在桐廬到嚴州之間,出名的七里瀧和嚴子陵釣台都在那一段;可是我們到了桐廬就折回了,沒有再上去。原因有兩種,時間限制是其一,主要的是因為那邊不太平,據說有強盜,一種無以為生、鋌而走險的「大國民」。安全第一,不去為上。這自然未免掃興,好比拜訪神交已久的朋友,到了門口沒法進去,到底緣慳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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