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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話散文集粹 - 258 / 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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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話散文集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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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趕市的村夫農婦,或者擔著辛苦經營的菜豆瓜果、魚米柴草到街上求售;或者提籃挑筐,到街上去買辦日用雜物、農事工具;或者因為借貸無門,挾些不值錢的衣物破爛上當鋪去質錢……每天清早,朝陽初窺田野,便沐晨風,帶曉霧,從村裡出發,哼哼唧唧,形成行列,快步趕上鎮去,直要到事畢功成,事倍功半,或者事敗功虧,才循原路趕回村裡。

奔波忙碌了半天,人是倦了;而「不如意事常八九」,乘興而去,常常敗興而歸。心情懊喪,雙腳沉重,生理和心理的倦怠形成雙倍的壓力。幸而半路有個路亭,排闥迎人,容他們且住為佳,使身心暫時有個着落。吹一陣涼風,扯一陣閒話;再閒閒地抽一筒旱煙,讓生命獲得片時的蘇息,好再鼓起勇氣,繼續上路。


  

不巧遇上意外的天氣變幻,更可以在路亭裡求得蔭庇,聊避風雨。試想這對疲倦的旅人,是何等溫煦的撫慰!

路亭所處的位置,不但富於實用價值,又多似高明的畫師佈局,引人入勝。有的點綴田疇廣野中間,「前不把村,後不着店」,亭亭玉立,不但使無垠的平原減少單調之感,還便于旅途修長的過客及時小駐;更可以接待天涯淪落的流浪人,無處投宿時藉此歇夜;對田頭勞作的農民,這又是天然的耕余休息之地,日中時刻,可以靜坐進餐,冬避朔風,夏避炎陽。有的高踞嶺背,峰迴路轉、兩村交界之處,翼然一亭,挺秀如畫。山行較平地費力,行人跑到嶺上,大都氣息咻咻,汗流浹背,在路亭的石條凳上坐憩片刻,聽山風蘇蘇從樹梢掠過,投下一身清涼。

有的築在河濱,面臨盈盈的流水,傍着靄靄的綠蔭,便利行人隨意歇腳,等待擺渡或過往的船隻。……

離我老家不遠,有兩個路亭,是我幼年蹤跡最頻之處,年齒漸長,得閒還常去盤桓。大江沿有個過渡亭,好像建築得特別講究,地位大,牆壁石凳,整齊可觀,臨河還有寬廣的雙面「埠道」;一到夏季,晚霞掩映中,那裡差不多成了公共浴場。亭前石砫上,刻着兩副對聯,記得其中的一副是:

山色湖光,四時佳興。

早南晚北,廿裡官塘。

對聯雖然並不高明,但山色湖光,並非虛語。普通路亭,雖也有對聯點綴,卻無非是「稍安毋躁」、「小坐何妨」之類。這樣「風雅」的對聯是例外。不過疲倦的行人,誰也不計較這些。

「修橋鋪路造涼亭」,在鄉間是標準的善舉。出錢的也許未必全出於體貼行人的苦辛;但對倦乏的旅人,這可真算得是一種值得感謝的功德。物質文明突飛猛進,日新月異,路亭可能早晚要進歷史博物館,但我卻深望世界建築史上,將為它特闢一章,用最美的筆墨,描述它特殊的風貌和品質。

一九三五年

古 宅

柯 靈

踏着自己瘦長的影子,在漫不經意的閒步中,我又跑到那墓場似的古宅邊來了。

夕陽慘紅,還掛在遠山的一角,無邊的靜寂籠罩着市鎮和闐野;小道盡處,兀立在西風殘照中的那一座大宅,也就顯得分外的陰黯。

孤零零的屋子,只是左旁蹲着幾間矮檐的茅舍。圍牆高聳,看不見屋頂;粉牆早變成灰褐,經年的風雨又雕畫了許多離奇的圖案,深翠的長春藤卻長得蓊蓊鬱鬱。宅旁是一條小溪,被夕照染得通紅。─—埠道邊有一女子,正俯身把雙手插入流水,是在浣衣還是淘米呢?─—相傳這面山帶水、景色幽麗的地方,名字叫做「龍舌嘴」,想象那古宅在鳩土興工以前,一定曾耗費過不少堪輿家的苦心吧?


  
大門虛掩着,黑沉沉的並排八扇,有時可以看見一二人影默然進出;而此時卻有少婦倚門獨立,輕愁宛轉,是在期待着久別的天涯歸人?或者別有着什麼難言的哀戚?一匹野狗在照壁前面懶懶地走過,橫着頭看一看路人,也不出聲,就到大門邊去躺下了。

這古宅的事情,我知道得太少,除了偶然聽說這份人家曾經很闊以外,它就像一個秘密,終年封鎖在虛掩的大門裡,從不透露到外面。

但我的記憶裡卻有幾個人影,由淡而濃,映畫似地浮動起來了。

說起來已經十分渺遠。我的童年是過得很寂寞的,常常獨自溜出陰森的家,跑向黃昏的街頭,靜靜的田野與小山,正在演着社戲或傀儡戲的熱閙場所,睜着稚弱好奇的眼睛,去看一切自己所不能瞭解的事物,當時有許多印象,至今還占着我心坎的一角。

我彷彿看見一張蒼白的臉了,那是女性的臉。年紀大概有二十六七了吧,但也許竟是三十。修長的眉,隱在疏疏的劉海底下,可是眉間常有一抹輕愁,如黛色的遠山籠了一層銀霧。她有玲瓏好看的嘴唇,卻從來不見它為笑影所開綻。

眼睛為什麼總是止水樣的沉滯?但偶一閃動時,還有着青春未謝的光輝。鎮上演戲時,她就在劇場某一處的看台上出現。那樣地沉靜,那樣寒梅似的素妝!鬢邊簪上一簇白花─—是玉蘭,是茉莉呢?最為我所傾心的卻是那一枝軟梗並蒂蓮垂的銀釵,在她偶一回頭時那不勝羞怯似的連連顫抖。她對看戲好像永沒有疲倦,每一個劇場中很少沒有她,而戲台上的悲歡離合,又沒一次不使她神移心往,即令是一個孩子,只要留心她時,也能夠看得出來。

我又看到了另一個女人的影子。那是鵓鵓似的怪物,身體痴肥如麵包,滿是雀斑的面上,總塗滿了林逢春香粉,再抹上濃艷如丹的胭脂。頭髻直墜到後肩,雙鬢微(DUO) ,圓圓地蓋住了雙耳。太陽穴上經年貼一對頭痛膏藥,表明她是一顆多愁善病的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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