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3.5—1931.2.7原名胡崇軒。福建福州人。出生於福州的一個戲劇世家。五歲時人私塾上學,十一歲時進外國教會開辦的崇德小學。
他愛好文藝,喜愛演戲。因父親經營的戲館破產,他被迫停學,
1918年進一家金鋪做學徒。二十年代在北京、上海等地工作、讀書,併進行文學活動。
1930年參加「左聯」並加入中國共產黨;
1931年
1月門日,與柔石、殷夫等一同被捕。
1931年
2月被國民黨殺害,是左聯五烈士之一。他在小說、詩歌、戲劇創作上均有建樹。其小說多反映舊中國的社會黑暗,農村的愚昧落後,農民的悲慘人生;描繪知識分子的愛情、苦悶與追求。早期小說帶有小資產階級情調,犧牲前創作的《到莫斯科去》《光明在我們的前面》,充滿革命熱情,標志著其創作的新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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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 親
胡也頻
這已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我才做過七周的生日。我非常地可憐我的父親。
他整日的低低地嘆息,皺着眉頭,一個人悄悄地在房子裡背着手兒走來走去:看他的樣子,是希奇極了,我暗暗地懷疑和不安着。因了膽小的緣故,又不敢去問;只就我的揣測,我斷定他這種變態是自那一個夜深時起的,那夜的情形是這樣:當我張開了朦朧的睡眼,我便聽到從堂屋的正房裡送來又堅實又洪亮的響動,和玻璃或磁器打碎的聲音,其間還錯雜着父親的嘆息和嬸嬸——我的後母——的帶著吵罵的哭泣。這時,我很害怕,緊緊地拉住乳媽的手腕,低聲地問道:
「他們做什麼呀?」
「沒有事。」她回答,「你乖乖地睡吧!」便輕輕地拍幾下我的肩背。
啼哩嘩啦的聲音又響起來了。
「你聽!」於是我又挨近她,說:「大約是那個花瓶摔破了吧?」
「別多話!」她又拍着我。「還不好生的睡去麼?明天還得上學哩。」於是她自己便裝做睡樣,故意的大聲地打起呼吸。
「爸爸又生氣了!這都是嬸嬸的不是:她壞透了,我不喜歡她!」這樣想著,不久,我也睡着了。
第二天,從學校裡回來,我見到父親,他的臉色便很晦澀,勉強的向我笑着,也是苦惱的樣子了。從此後,父親便沒有快樂過,他是衙門也不到了,公文也不批閲了,賓客也不接見了,整日夜只是吸煙,嘆息,和悄悄地在書房裡背着手兒走來走去。並且,他看見我走到他懷裡去,情形也異樣了:平常他是很溫柔地撫摩我,很慈藹地和我閒談;現在只是用力的把我抱了一下,吻了一口,便很淒涼很傷心地說:「到乳媽那裡去吧,爸爸要做事哩。」他的臉色顯現着慘淡,眼裡也閃起淚光了。
父親這樣突然的變態,雖然他自己不願告訴人,也不喜歡人去問他的究竟,可是許多人都知道了,並且替他不安,憂慮,至于大傢俬下議論着,想著種種補救的方法。
叔祖母說:「攆掉她,這樣的敗壞門風……」
「三弟並不會這個樣,」大伯父接上說:「只要她肯改過,就算完事了。」
「老三真不幸,」二姑媽也嘆息着。「美康的娘多賢德,偏偏又短壽了。!」
諸如此類的論調,太多了,但每個人都認為他自己所說的話是對的,是補救我父親變態的惟一妙法,因此,經了好多次的討論,其結果,依樣是大家帶著不經意的憤怒,譏消,謾罵,嘆息,和充滿着感慨地各走各的路,散開了。
其實,真切的為我的父親抱著不安和憂慮的,卻是默默無言的我的乳媽。她一見到我放下書本,丟下皮球,和不玩各種玩具的時候,便誠懇地對我說:
「美康!你去看一看爸爸羅。」
到我從父親的書房回來,她迎着我,開頭便問:
「美康!爸爸在做什麼哩!」帶著歡欣的希望的意思。
「在吸煙。」我回答。
「還有什麼?」她又問。
我想了一想,說:「他親我一下嘴。」
於是她靜默了,在沉思裡嘆息道:
「要是太太在世,就不會這個樣了!」
乳媽雖說是非常的憂慮,牽掛,覺得我父親所處的境遇太不幸;然而她從不曾直接地去勸解過,慰問過,只是在有時為我的事情去請示,才乘了這一個說話的機會,隱隱約約地說:
「老爺該保重些,少爺現在還小哩!」
聽了這一句話,我父親確乎感動極了;雖然他還保持他的安靜和尊嚴,在慘然的形色裡用平常的聲口說:
「你好生地照顧少爺去吧。」
象這樣抑制着痛苦的消極着,父親的臉容便慢慢地益見憔悴了。
自從這個事情發生,大約只過了五天吧,這一個晚上,在堂屋裡的保險燈還不曾燃着時候,我的嬸嬸便從正房裡出來,打扮得標標緻致地,拿了一個提箱,一面大聲地喊道:
「春菊!你打發張來貴叫轎子去!」
父親聽見了,便從書房裡走出來。
「春菊!……」嬸嬸還自喊着。
「你要轎子到那裡去呢?」父親問。
「你管我!?」嬸嬸的臉上滿着怒氣。
「象這樣真不成體統!」
「糟踏人,這是成體統的人做的事麼?」嬸嬸用尖利的聲音反問。
「你給那個糟踏呢?」
「守活寡,算不得給你糟踏麼?」
「那個叫你——」
「那個叫我偷人麼?」嬸嬸打斷父親的話,凶凶地接著說:「哼!偷人!你拿到證據麼?捉姦在床上,你是這樣麼?」
「夠了夠了!」父親低下頭去,現出無限的感觸和羞慚。
然而嬸嬸卻嚶嚶地哭了起來,聳着肩膀,大踏步地走進正房了。接着,玻璃和磁器的打碎聲音,便啼哩嘩啦地響了起來。
「唉……」父親低低地嘆息着,垂着頭,無力地走回書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