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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問那種學堂的音樂,還是可以增進「美感」呢?還是可以增進音樂知識呢?若果然要教音樂,為什麼不去村鄉裡找一個會吹笛子唱崑腔的人來教。為什麼一定要用那實在不中聽的二十塊錢的風琴呢?那些窮人的子弟學了音樂回家,能買得起一架風琴來練習他所學的音樂知識嗎?我真是莫名其妙了。所以我在內地常說:"列位辦學堂,盡不必問教育部規程是什麼,須先問這塊地方上最需要的是什麼。譬如我們這裡最需要的是農家常識,蠶桑常識,商業常識,衛生常識,列位卻把修身教科書去教他們做聖賢!又把二十塊錢的風琴去教他們學音樂!
又請一位六十塊錢一年的教習教他們的英文!那位自己想想看,這樣的教育,造得出怎麼樣的人才?所以我奉勸列位辦學堂,切莫注重課程的完備,須要注意課程的實用。盡不必去巴結視學員,且去巴結那些小百姓。視學員說這個學堂好,是沒有用的。須要小百姓都肯把他們的子弟送來上學,那才是教育有成效了。
"
以上說的是小學堂。至于那些中學校的成績,更可怕了。我遇見一位省立法政學堂的本科學生,談了一會,他忽然問道:「聽說東文是和英文差不多的,這話可真嗎?」我已經大詫異了。後來他聽我說日本人總有些島國習氣,忽然問道:「原來日本也在海島上嗎?」┄┄這個固然是一個極端的例。
但是如今中學堂畢業的人才,高又高不得,低又低不得,竟成了一種無能的游民。這都由於學校裡所教的功課,和社會上的需要毫無關涉。所以學校只管多,教育只管興,社會上的工人,夥計,賬房,警察,兵士,農夫……還只是用沒有受過教育的人。社會所需要的是做事的人才,學堂所造成的是不會做事又不肯做事的人才,這種教育不是亡國的教育嗎?
我說我的「歸國雜感」,提起筆來,便寫三四千字。說的都是些很可以悲觀的話。但是我卻並不是悲觀的人。我以為這二十年來中國並不是完全沒有進步,不過惰性太大,向前三步又退回兩步,所以到如今還是這個樣子。
我這回回家尋出了一部葉德輝的《翼教叢編》,讀了一遍,才知道這二十年的中國實在已經有了許多大進步。不到二十年前,那些老先生們,如葉德輝王益吾之流,出了死力去駁康有為,所以這書叫做《翼教叢編》。我們今日也痛罵康有為。但二十年前的中國,罵康有為太新;二十年後的中國卻罵康有為太舊。
如今康有為沒有皇帝可保了,很可以做一部《翼教續編》來罵陳獨秀了。這兩部「翼教」的書的不同之處便是中國二十年來的進步了。
民國七年一月。
差不多先生傳
胡 適
你知道中國最有名的人是誰?
提起此人,人人皆曉,處處聞名。他姓差,名不多,是各省各縣各村人氏。你一定見過他,一定聽過別人談起他。差不多先生的名字天天掛在大家的口頭,因為他是中國全國人的代表。
差不多先生的相貌和你和我都差不多。他有一雙眼睛,但看的不很清楚;有兩隻耳朵,但聽的不很分明;有鼻子和嘴,但他對於氣味和口味都不很講究。他的腦子也不小,但他的記性卻不很精明,他的思想也不很細密。
他常常說:「凡事只要差不多,就好了。何必太精明呢?」
他小的時候,他媽叫他去買紅糖,他買了白糖回來。他媽罵他,他搖搖頭說:「紅糖白糖不是差不多嗎?」
他在學堂的時候,先生問他:「直隷省的西邊是哪一省?」他說是陝西。先生說:「錯了。是山西,不是陝西。」他說,「陝西同山西,不是差不多嗎?」
後來他在一個錢鋪裡做夥計;他也會寫,也會算,只是總不會精細。十字常常寫成千字,千字常常寫成十字。掌柜的生氣了,常常罵他。他只是笑嘻嘻地賠小心道:「千字比十字只多一小撇,不是差不多嗎?」
有一天,他為了一件要緊的事,要搭火車到上海去。他從眾容容地走到火車站,遲了兩分鐘,火車已開走了。他白瞪着眼,望着遠遠的火車頭上的煤煙,搖搖頭道:「只好明天再走了,今天走同明天走,也還差不多。可是火車公司未免太認真了。
八點三十分開,同八點三十二分開,不是差不多嗎?」他一面說,一面慢慢地走回家,心裡總不明白為什麼火車不肯等他兩分鐘。
有一天,他忽然故里了急病,趕快叫家人去請東街的汪醫生。那家人急急忙忙地跑去,一時尋不着東街的汪大夫,卻把西街牛醫王大夫請來了。差不多先生病在床上,知道尋錯了人;但病急了,身上痛苦,心裡焦急,等不得了,心裡想道:「好在王大夫同汪大夫也差不多,讓他試試看罷。」於是這位牛醫王大夫走近床前,用醫牛的法子給差不多先生治病。
不上一點鐘,差不多先生就一命嗚呼了。
差不多先生差不多要死的時候,一口氣斷斷續續地說道:「活人同死人也差……差……差不多,……凡事只要……差……差……不多……就……好了,……何……何……必……太……太認真呢?」他說完了這句格言,方纔絶氣了。
他死後,大家都很稱讚差不多先生樣樣事情看得破,想得通;大家都說他一生不肯認真,不肯算帳,不肯計較真是一位有德行的人。於是大家給他取個死後的法號,叫他做圓通大師。
他的名譽越傳越遠,越久越大,無數無數的人都學他的榜樣。於是人人都成了一個差不多先生。──然而中國從此就成為一個懶人國了。
名 教
胡 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