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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話散文集粹 - 185 / 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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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話散文集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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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5頁

朗讀:

有些人喜歡白晝。明知如過隙駒,乃與之競逐,那真會成一個追西方日頭的故事吧,以渴死終。不消說應該佇足低徊一會兒之地喪失得很多了。我性子急躁,常引以自哀矜,但有時也是一個留連光景者,則大半在夢後。

知是夜,又景物清晰如晝,由於園子裡一角白色的花所照耀嗎?抑是──我留心的倒是面前的幽伴凝睇不語,在她遠嫁的前夕。是遠遠的如古代異域的遠嫁啊。


  

長長的赤蘭橋高跨白水;去處有叢林茂草,蜜蜂熠耀的翅,圓墳豐碑,歷歷酋長之墓,水從青青的淺草根暗流着寒冷……

誰又,在三月的夜晚,曾夢過灰翅色衣衫的人來入夢,知是燕子所化?

這兩個夢縈繞我的想象很久,交纏成一個夢了。後來我見到一幅畫,「年輕的殉道女」;輕衫與柔波一色,交疊在胸間的兩手被帶子纏了又纏,絲發象已化作海藻流了;一圈金環照着她垂閉的眼皮,又滑射到藍波上;倒似替我畫了昔日的遼遠的想象,而我自己的文章遲了兩年遂不能寫了。

現在我夢裡是一片荒林,木葉盡脫。或是在巫峽旅途間,暗色的天,暗色的水,不知往何處去。醒來,一城暮色恰象我夢裡的天地。

把鎖匙放進鎖穴裡,旋起一聲輕響,我象打開了自己的獄門,遲疑着,無力去摸索那一室之黑暗。我甘願是一個流浪者,不休止的奔波,在半途倒斃;那倒是輕輕一擲,無從有溫柔的回顧了。

而,開了燈看啊,四壁徒立如墓壙。墓中人不是有時還享有一個精緻的石室嗎?

「凡是一個不穿白而硬的襯衫的人是不會有才能和毅力的。」誰首肯這個意見嗎,一位西班牙散文家說的?從前我愛搬家,每當鬱鬱時遂欲有新的遷移:我渴想有一個帳幕,逐水草而居,黑夜來時在樹林裡燃起火光。不知何時起世上的事都使我厭倦,遂欲苟簡了之了。

Man deligkts not me;no, nor Woman neith-er,哈孟雷特王子,你笑嗎?我在學習着愛自己。對自己我們常感到厭惡。對人,愛更是一種學習,一種極艱難的極易失敗的學習。

也許寂寞使我變壞了。但它教會我如何思索。

我嘗窺覷,揣測許多熱愛世界的人:他們心裡也有時感到極端的寒冷嗎?歷史伸向無窮象根綫,其間我們佔有的是几乎無的一點。這看法是悲觀的,但也許從之出發然後覺世上有可為的事吧。因為,以我的解釋,他們都是理想主義者。

唉,「你不會帶著祝福的心想念我嗎?」是誰曾向我吐露過這怨語呢,抑是我向誰?是的,當我們只想念自己時,世界遂狹小了。

我當半夜失眠,熟悉了許多夜裡的聲音,近來更增多一種鳥啼。當它的同類都已在巢裡夢穩,它卻在黑天上飛鳴,有什麼不平呢。

我又常憾「人」一點不會歌嘯,象大江之岸的蘆葦,空對東去的怒濤。因之遂羡慕天簌。從前有人隔壁聽姑婦二人圍模,精絶,次晨叩之乃口譚而已。這故事每引起我一個寂寞的黑夜的感覺。

又有一位古代的隱遁者,常獨自圍棋,兩手分運黑白子相攻伐。有時,唉,有時我真欲向自己作一次滔滔的雄辯了,而出語又欲低泣。

春夏之交多風沙日,冥坐室內,想四壁以外都是荒漠。在萬念灰滅時偏又遠遠的有所神往,彷彿天涯地角尚有一個牽繫。古人云,「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使我老的倒是這北方歲月,偶有所思,遂愈覺遲暮了。

黃 昏

何其芳

馬蹄聲,孤獨又憂鬱地自遠至近,灑落在沉默的街上如白色的小花朵。我立住。一乘古舊的黑色馬車,空無乘人,紆徐地從我身側走過。疑惑是載着黃昏,沿途散下它陰暗的影子,遂又自近至遠地消失了。

街上愈荒涼。暮色下垂而合閉,柔和地,如從銀灰的歸翅間墜落一些慵倦於我心上。我傲然,聳聳肩,腳下發出淒異的長嘆。

一列整飭的宮牆漫長地立着。不少次,我以目光叩問它,它以叩問回答我:

──黃昏的獵人,你尋找着什麼?

狂奔的猛獸尋找着壯士的刀,美麗的飛鳥尋找着牢籠,青春不覊之心尋找着毒色的眼睛。我呢?


  

我曾有一些帶傷感之黃色的歡樂,如同三月的夜晚的微風飄進我夢裡,又飄去了。我醒來,看見第一顆亮着純潔的愛情的朝露無聲地墜地。我又曾有一些寂寞的光陰,在幽暗的窗子下,在長夜的爐火邊,我緊閉着門而它們仍然遁逸了。我能忘掉憂鬱如忘掉歡樂一樣容易嗎?

小山巔的亭子因暝色天空的低垂而更圓,而更高高地聳出林木的蔥蘢間,從它我得到仰望的惆悵。在渺遠的昔日,當我身側尚有一個親切的幽靜的伴步者,徘徊在這山麓下,曾不經意地約言:選一個有陽光的清晨登上那山巔去。但隨後又不經意地廢棄了。這沉默的街,自從再沒有那溫柔的腳步,遂日更荒涼,而我,竟惆悵又怨抑地,讓那亭子永遠秘藏着未曾發掘的快樂,不敢獨自去攀登我甜蜜的想象所縈系的道路了。

一九三三年初夏

秋海棠

何其芳

庭院靜靜的。彷彿聽得見夜是怎樣從有蛛網的檐角滑下,落在花砌間纖長的飄帶似的蘭葉上,微微的顫悸如剛棲定的蜻蜒的翅,最後靜止了。夜遂做成了一湖澄靜的柔波,停瀦在庭院裡,波面浮泛着青色的幽輝。

寂寞的思婦,憑倚在階前的石欄干畔。

夜的顏色,海上的水霧一樣的,香爐裡氤氳的煙一樣的顏色,似尚未染上她沉思的領域。她仍垂手低頭的,沒有動。但,一縷銀的聲音從階角漏出來了,尖鋭,碎圓,帶著一點陰濕,彷彿從石砌的小穴裡用力的擠出,珍珠似的滾在飽和着水澤的綠苔上,而又露似的消失了。沒有繼續,沒有賡和。

孤獨的早秋的蟋蟀啊。

她抬起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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