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呢,他望着屋檐下的去年的舊蜂窩想念他的昔日。我們都感到最好以工作來排遣寂寞了。於是我們自己印一種小刊物來督促我們寫作。
這小刊物印行了三期便沒有繼續,因為我被折磨于一種生活上的糾紛。一種燃燒着自己的熱情,再也不能安靜地提起筆來寫一點什麼。
那鬱熱的多雨的夏季啊,我第一次背起了愛情的十字架。
我常以我那位朋友的屋子為我的煩憂的托庇所,因為在那裡我可以找到平靜、友誼和莫逆於心的談話。有時我們一同緩步在那些曲折的多塵的小衚衕裡,或者在那開着馬纓花的長街上。
一個晚上我們又走進了一個常去的荒涼的園子裡。隔着暗暗的湖水,我們停下來遙望對岸的樹林。我突然想起了家鄉。而他也談起他將來願意回到鄉下住着,常常坐在屋側的池塘邊的樹陰下釣魚,並且希望那時鄉下的交通比較方便,郵差從池塘邊走過,時常把遠方的信親交在他手裡。
不久他就離開了那個古城,回到混亂的文化落後的家鄉去尋找職業。沒有發現適宜的工作卻發現了肺病。他吐血了。這個悲哀的消息給我帶來驚訝,憂慮,我想起了他瘦弱的身體,困難的家庭狀況和家鄉的那種折磨人的社會環境。
全靠他自己,他和那可怕的疾病鬥爭了四五年還是堅強地活着。在這中間他還斷續地以勞力去換取一種極簡單的生活。
在一封信裡他寫着:「我寧願挑蔥賣蒜,不和那些人往來。」那些人是什麼人呢?不待推測,我就想到那是充滿各地的閉着眼向社會的上層爬的人們。後來他又寄一些新的小詩給我,當我讀到其中的這樣一首:
我願是一個揀水雀兒
在秋天的田坎上
啄雨後的露珠
我起了許多感觸。我聯想到一位古代的憤世者的話:「世間無一可食,亦無一可言。」
現在我們見面了。他更加瘦弱而我則帶著風塵之色。讓我們為著想起了那些已經消逝的歲月再沉默一會兒吧,那些寂寞的使人老的歲月。
我已經不再是一個很年輕的人了,卻又懷抱著一種很年輕的感覺:仍然不關心我的歸宿將在何處,仍然不依戀我的鄉土。未必有什麼新大陸在遙遙地期待我,但我卻甘願冒着風濤,帶著渴望,獨自在無涯的海上航行。
是什麼在驅策着我?是什麼使我在稍稍安定的生活裡便感到十分悒鬱?
對於明天我又將離開的鄉土,這有着我的家,我的朋友和我的童年的鄉土,我真是冷淡得如一個路人嗎,我責問着自己。我不自禁地想起一片可哀的景象:乾旱的土地;焦枯得象被火燒過的稻禾;默默地彎着腰,流着汗,在田野裡勞作的農夫農婦。
這在地理書上被稱為肥沃的山之國,很久很久以來便已為饑餓、貧窮、暴力和死亡所統治了。無聲地統治,無聲地傾向滅亡。
或許這就是驅使我甘願在外面流離的原因吧。
是啊,在樹陰下,在望着那浩浩蕩蕩的東去的揚子江的時候,我幻想它是渴望地憤怒地奔向自由的國土,又幻想它在嗚咽。
1937年
6月
11日下午,萊陽
哀 歌
何其芳
……象多霧地帶的女子的歌聲,她歌唱一個充滿了哀愁和愛情的古傳說,說著一位公主的不幸,被她父親禁閉在塔裡,因為有了愛情。阿德荔茵或者色爾薇。奧蕾麗亞或者蘿拉。法蘭西女子的名字是柔弱而悅耳的,使人想起纖長的身段,纖長的手指。
西班牙女子的名字呢:閃耀的,神秘的,有黑圈的大眼睛。我不能不對我們這古老的國家抱一種輕微的怨恨了,當我替這篇哀歌裡的姊妹選擇名字,思索又思索,終於讓她們為三個無名的姊妹。三個,或者七個,不吉祥的數目,梅特林克的數目。並且,我為什麼看見了一片黑影,感到了一點寒冷呢,因為想起那些寂寂的童時嗎?
三十年前,二十年前,直到現在吧。鄉村的少女還是禁閉在閨閣裡,等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歐羅巴,雖說有一個時代少女也禁閉在修道院裡,到了某種年齡才回到家庭和社會來,與我們這古老的風習仍然不同。現在,都市的少女對於愛情已有了一些新的模糊的觀念了。
我們已看見了一些勇敢的走入不幸的叛逆者了。但我是更感動于那些無望的度着寂寂的光陰,沉默的。在憔悴的朱唇邊浮着微笑,屬於過去時代的少女的。不要提起斯賓諾莎和什麼機械宇宙觀了,就憑我們一點人事的感受,一些零碎思想,一種直覺,無疑的我們對於自己的「明天」毫不能為力,冥冥之手在替我們織着錦,匆促的,但又胸有成竹的,誰能看見那反面呢?誰能知道那尚未完成的圖樣呢?
我們的祖母,我們的母親的少女時代已無從想象了,因為即使是想象,也要憑藉一點親切的記億。我們的姊妹,正如我們,到了一個多變幻的歧途。最使我們懷想的是我們那些年青的美麗的姑姑,和那些快要消逝了的閨閣生活。呃,我們看見了蒼白的臉兒出現在小樓上,向遠山,向藍天和一片白雲開着的窗間,已很久了。
又看見了纖長的、指甲染着鳳仙花的紅汁的手指,在暮色中,緩緩的關了窗門。或是低頭坐在小凳上,迎着窗間的光線在刺繡,一個枕套,一幅門帘,厭倦的但又細心的趕着自己的嫁裝。嫁裝早已放滿幾隻箱子了。那麼新箱子旁邊是一些舊箱子,放著她母親,她祖母的嫁裝,在尺大的袖口上鑲着寬花邊是祖母時代的衣式,在緊袖口上鑲着細圓的緞邊是母親時代的衣式,都早已過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