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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一個聾子。人們向他說話總是大聲地嚷着。他的聽覺有時也還能抓住幾個簡單的字音,於是他便微笑了,點着頭,滿意于自己的領悟或猜度。他自己是几乎不說話的,只是有時為著什麼事情報告主人,他也大聲地嚷着,而且微笑地打着手勢。
他自己有多大的年紀呢,他是什麼時候到這古宅裡來的呢,無人提起而我也不曾問過。他的白髮說出他的年老。他那種繁多然而做得很熟練的日常工作說出他久已是這家宅的僕人。
我不知怎樣舉出他那些日常工作,我在這裡列一個長長的表嗎,還是隨便敘述幾件呢。除了早晚燒香而外,每天我們起來看見那些石板鋪成的院子象早晨一樣袒露着它們的清潔,那完全由於他和一隻掃帚的勞動。在廚房裡他分得了許多零碎事做,而又獨自管理一個為豢養肥豬而設的鍋灶。每天早晨他帶著一群鴨子出去,牧放在溪流間,到了黃昏他又帶著這小隊伍回來。
他又常常彎着腰在菜地裡。我們在席間吃着他手種的菜蔬。並且,當我們走出大門外去散步,我們看見了嚮日葵高擎着金黃色的大花朵,種着蘿蔔的菜地裡浮着一片淡紫色和白色的小十字花。
嚮日葵花是驕傲的,快樂的;蘿蔔花卻那樣謙卑。我曾經多麼歡喜那大門外的草地啊,古柏樹象一個巨人,蓖麻樹張着星魚形的大葉子,還有那披着長髮的萬年青。但現在這些都成為對於那個勤勞的老人唱出的一種合奏的頌歌。
他在外祖母家當了多少年的僕人呢,是什麼時候離開了那古宅呢,我都不能確切地說出。只是當我在另一個環境裡消磨我的光陰,聽說有一天他突然暈倒在廚房裡的鍋灶邊。甦醒後便自己回家去了。人們這時才想到他的衰老。
過了一些日子聽說他又回到了那古宅裡,照舊做着那些種類繁多的工作。之後,不知是又發生了一次暈倒呢還是旁的緣故,他又自己回家去了,永遠地離開那古宅了。
我在寨上。我生長在冰冷的堅硬的石頭間。
大人們更向一個十歲的孩子要求着三十歲的成人的拘束。
但一個老實規矩的孩子有時也會露出頑皮的傾向,猶如成人們有時為了寂寞,會做出一些無聊的甚至損害他人的舉動。我就在這種情形下間或捉弄寨上的那個看門人。
他是一個容易發脾氣的老人,下巴長着花白的山羊鬍子,腦後垂着一個小髮辮。他已在我們寨上看了好幾年的門了。在門洞的旁邊他有着一間小屋。他輪流地在各家吃一天飯,但當地方上比較安靜,有許多家已搬回住宅去的時候,他就每月到那幾家去領取幾升米,自己炊食。
不知由於生性褊急還是人間的貧窮和辛苦使他暴躁,總之他在我的記憶裡出現的時候大半是帶著怒容坐在寨門前的矮木凳上,嘴裡咕嚕着,而且用他那長長的煙袋下面的鐵的部分敲打着石板鋪成的街道。
那己變成黃色的水竹煙袋又是他的手杖,上面裝着一個銅的嘴子,下面是一個鐵的煙斗。它也就是有時我和他結恨的原因。我趁他不注意的時候常把它藏匿起來,害他到處尋找。
有一次我給自己做一個名叫水槍的玩具。那是用一截底下留有竹節並穿有小孔的竹筒和一隻在頭上纏裹許多層布的筷子做成的,可以吸進一大杯水,而且壓出的時候可以射到很遠的地方。己記不清這個武器是否觸犯了他,總之,他告訴了我的祖父。我得到的懲罰是兩個鑿慄,幾句叱責,同時這個武器也被祖父奪去,越過城牆,被擲到岩腳下去了。
他後來常從事于一種業餘工作:坐在一個特製的木架上,用黃色的稻草和竹麻織着草鞋。在這山路崎嶇的鄉下,這種簡陋然而方便的鞋几乎可以在每個勞動者的腳上見到。他最初的出品是很拙劣的,但漸漸地進步了,他就以三個銅元一雙的價格賣給出入于寨中的轎伕,工匠,或者僕人。
我現在彷彿就看見他坐在那樣一個木架上。工作使他顯得和氣一點了。於是在我的想象裡出現了另外一個老人,居住在一條大路旁邊的茅草屋裡,成天織着草鞋,賣給各種職業的過路人。他一生足跡不出十里,而那些他手織成的草鞋卻走了許多地方,遭遇了許多奇事。
我什麼時候來開始寫這個「草鞋奇遇記」呢。
黃昏了。夜色象一朵花那樣柔和地合攏來。我們坐在寨門外的石階上。遠山漸漸從眼前消失了。
蝙蝠在我們頭上飛着。我們剛從一次寨腳下的漫遊回來。我們曾穿過那地上散着松針和松毬的樹林,經過幾家農民的茅草屋,經過麥田和開着花的豌豆地,繞着我們的寨所盤據的小山走了一個大圈子,才帶著疲倦爬上這數十級的蜿蜒的石階,在寨門口坐下來休息。
我,我的祖父,和一個間或到我家來玩幾天的老人。
他正在用宏亮的語聲和手勢描摹着一匹馬。彷彿我們面前就站立着一匹棕黃色的高大的馬,舉起有長的鬣毛的頸子在蕭蕭長鳴。他有着許多關於馬的知識:他善於騎馭,辨別,並醫治。
他是一個武秀才。我曾從他聽到從前武考的情形:如何舞着大刀,如何舉起石磴,如何騎在馬背上,奔馳着,突然轉身來向靶子射出三枝箭。當他說到射箭的時候,總是用力地彎起兩手臂來作一手執弓一手拉弦的姿勢。
我也曾從他聽到一些關於武士的傳說。在某處的一個古廟裡,他說,曾住過一位以棍術着名的老和尚;他教着許多徒弟,有一天,他背上背一個瓦罐,站在牆邊。叫他的弟子們圍攻他,只要有誰用那長長的木棍敲響了瓦罐他就認輸。結果呢,不用說老和尚是不會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