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蕉花的故事是和這暈病關連着的。
在我們四川的鄉下,相傳這芭蕉花是治暈病的良藥。母親發了病時,我們便要四處託人去購買芭蕉花。但這芭蕉花是不容易購買的。因為芭蕉在我們四川很不容易開花,開了花時鄉裡人都視為祥瑞,不肯輕易摘賣。
好容易買得了一朵芭蕉花了,在我們小的時候,要管兩隻肥鷄的價錢呢。
芭蕉花買來了,但是花瓣是沒有用的,可用的只是瓣裡的蕉子。蕉子在已經形成了果實的時候也是沒有用的,中用的只是蕉子几乎還是雌蕊的階段。一朵花上實在是采不出許多的這樣的蕉子來。
這樣的蕉子是一點也不好吃的,我們吃過香蕉的人,如以為吃那蕉子怕會和吃香蕉一樣,那是大錯而特錯了。有一回母親吃蕉子的時候,在床邊上挾過一箸給我,簡直是澀得不能入口。
芭蕉花的故事便是和我母親的暈病關連着的。
我們四川人大約是外省人居多,在張獻忠剿了四川以後─—四川人有句話說:「張獻忠剿四川,殺得鷄犬不留」─—在清初時期好像有過一個很大的移民運動。外省籍的四川人各有各的會館,便是極小的鄉鎮也都是有的。
我們的祖宗原是福建的人,在汀州府的寧化縣,聽說還有我們的同族住在那裡。我們的祖宗正是在清初時分入了四川的,卜居在峨眉山下一個小小的村裡。我們福建人的會館是天后宮,供的是一位女神叫做「天后聖母」。這天后宮在我們村裡也有一座。
那是我五六歲時候的事了。我們的母親又發了暈病。我同我的二哥,他比我要大四歲,同到天后宮去。那天后宮離我們家裡不過半里路光景,裡面有一座散館,是福建人子弟讀書的地方。
我們去的時候散館已經放了假,大概是中秋前後了。我們隔着窗看見散館園內的一簇芭蕉,其中有一株剛好開着一朵大黃花,就像尖瓣的蓮花一樣。我們是歡喜極了。那時候我們家裡正在找芭蕉花,但在四處都找不出。
我們商量着便翻過窗去摘取那朵芭蕉花。窗子也不過三四尺高的光景,但我那時還不能翻過,是我二哥擎我過去的。我們兩人好容易把花苞摘了下來,二哥怕人看見,把來藏在衣袂下同路回去。回到家裡了,二哥叫我把花苞拿去獻給母親。
我捧着跑到母親的床前,母親問我是從甚麼地方拿來的,我便直說是在天后宮掏來的。我母親聽了便大大地生氣,她立地叫我們跪在床前,只是連連嘆氣地說:「啊,娘生下了你們這樣不爭氣的孩子,為娘的倒不如病死的好了!」我們都哭了,但我也下知為甚麼事情要哭。不一會父親曉得了,他又把我們拉去跪在大堂上的祖宗面前打了我們一陣。我挨掌心是這一回才開始的,我至今也還記得。
我們一面挨打,一面傷心。但我不知道為甚麼該討我父親、母親的氣。母親病了要吃芭蕉花。在別處園子裡掏了一朵回來,為甚麼就犯了這樣大的過錯呢?
芭蕉花沒有用,抱去奉還了天后聖母,大約是在聖母的神座前幹掉了吧?
這樣的一段故事,我現在一想到母親,無端地便湧上了心來。我現在離家已十二三年,值此新秋,又是風雨飄搖的深夜,天涯覊客不勝落寞的情懷,思唸著母親,我一陣陣鼻酸眼脹。
啊,母親,我慈愛的母親喲!你兒子已經到了中年,在海外已自娶妻生子了。幼年時摘取芭蕉花的故事,為甚麼使我父親、母親那樣的傷心,我現在是早已知道了。但是,我正因為知道了,竟失掉了我摘取色蕉花的自信和勇氣。這難道是進步嗎?
杜 鵑
郭沫若
杜鵑,敝同鄉的魂,在文學上所占的地位,恐怕任何鳥都比不上。
我們一提起杜鵑,心頭眼底便好像有說不盡的詩意。
它本身不用說,已經是望帝的化身了。有時又被認為薄命的佳人,憂國的志士;聲是滿腹鄉思,血是遍山躑躅;可憐,哀惋,純潔,至誠……在人們的心目中成為了愛的象徵。這愛的象徵似乎已經成為了民族的感情。
而且,這種感情還超越了民族的範圍,東方諸國大都受到了感染。例如日本,杜鵑在文學上所占的地位,並不亞於中國。
然而,這實在是名實不符的一個最大的例證。
杜鵑是一種灰黑色的鳥,毛羽並不美,它的習性專橫而殘忍。
杜鵑是不營巢的,也不孵卵哺雛。到了生殖季節,產卵在鶯巢中,讓鶯替它孵卵哺雛。雛鵑比雛鶯大,到將長成時,甚且比母鶯還大。鵑雛孵化出來之後,每將鶯雛擠出巢外,任它啼饑號寒而死,它自己獨霸着母鶯的哺育。
鶯受鵑欺而不自知,辛辛苦苦地哺育着比自己還大的鵑雛;真是一件令人不平、令人流淚的情景。
想到了這些實際,便覺得杜鵑這種鳥大可以作為欺世盜名者的標本了。然而,杜鵑不能任其咎。杜鵑就只是杜鵑,它並不曾要求人把它認為佳人、志士。
人的智慧和鶯也相差不遠,全憑主觀意象而不顧實際,這樣的例證多的是。
因此,過去和現在都有無數的人面杜鵑被人哺育着。將來會怎樣呢?鶯雖然不能解答這個問題,人是應該解答而且能夠解答的。
1936年春
芍藥及其它
郭沫若
芍 藥
昨晚往國泰後台去慰問表演《屈原》的朋友們,看見一枝芍藥被拋棄在化妝桌下,覺得可惜,我把它揀 了 起來。
枝頭有兩朵骨朵,都還沒有開;這一定是為屈原制花環的時候被人拋棄了的。
在那樣雜沓的地方,幸好是被拋在桌下沒有被人踐踏呀。
拿回寓裡來,剪去了一節長梗,在菜油燈上把切口燒了一會,便插在我書桌上的一個小巧的白磁瓶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