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青選集》(
1——
3冊)
1986,四川文藝
坪上散步
——關於作者、作品及其他
艾 青
把一篇作品看做一個引擎,一個輪子,或是一把鐮刀都好。
卻不要把它當做裝飾,一塊會議桌上的桌布,或是辦公廳的窗子上的窗帘。
沒有比一篇作品完成時所給我們的愉快和安慰更真實的了。這種愉快和安慰,不是任何懷着甚深的偏見的批評家所能奪去的;也不是任何懷着執拗的成見的敵人所能減少一分的。
與其穿了不合身材的衣服,還不如赤裸。
越是對藝術有勇猛的情熱的作者,越是歡喜赤裸。
為什麼我們要擯棄說教呢?因為說教常常是裝腔做態的,不自然的,虛偽的。
當你的情感不曾達到完全純真的時候,是很難產生好的作品的。
作家和編者之間的互相幫助是:作家能把「好的」稿子給編者,編者能退還「不好的」稿子給作家。
作家和編者之間的崇高的友誼應該是:作家拿「好的」稿子,提高編者的聲譽,編者退還「壞的」稿子,提高作家的聲譽。
當我聽一個人發表他對於另外一個人的意見時,我常常注意他心裡的活動——即透過他的顯得客觀的語言,去看他躲藏在背後的真的意見,這樣的結果,使我發現:能公見地批評人的是不很多的,大多數是狡猾的。
有些人內心充滿嫉妒,外表卻假裝冷漠。當你問他對於某個作家或作品的意見時,他從鼻孔裡哼出冷笑,裝出不屑談的樣子,沉默着;另一種人則含糊其詞,企圖抹煞。
偉大的藝術品必須藴蓄一種東西,這就是一個時代為了選擇自己的代言人,而託付給作家的東西。
不朽的作品,常包含一種一切時代所共同具有的人類向上的美的精神——引導人類從瑣屑、偏狹、卑污走向善良、寬大、高貴的精神。
小市民式的自滿,是藝術家走向成功路上最可怕的敵人。
純正的藝術品和虛偽的製造物之間的距離,凡是有良心的作家自己是很清楚的。
那些裝腔做態的東西,我們常常是要用很大的努力才能讀完它。當讀完它的時候,我們就感到悲哀——這種悲哀,與其說是為了那作品,倒不如說是為了那作者,為了他的那個發表作品的可憐的動機。
摹仿、抄襲、剽竊,都是缺乏創造力的結果。
我真討厭抄襲,當你剛剛用心血創造了一些語言或形象,第二天就看到那些抄襲家們的複寫了——那些複寫常常顯得那樣拙劣,他們往往把你原來用苦辛所創造的東西,弄得卑俗化了。
對於一個作家的要求,不只是文章簡潔通順,這是一種起碼的要求——但我們的很多作家,卻連這起碼的要求都成了最高的要求了。
老練的文體,不是困苦的雕琢,和艱難修飾的結果。
老練的文體,是作者對他所接觸的思想情感透澈瞭解的結果。
批評家的工作是:發現作家,發現作家對現實的接近和距離,發現作品和現實之間的接近和距離。
卻不是在司令台上喝叱着,發號施令。
我們的文壇產生了一些文壇掌故家,卻很少文學史家,因為我們很多所謂文學史家是以掌故當作史料的,不是以作品當做史料的。
因此,我們的文壇以誰知道掌故更多就是最好的文學史家;因此,我們的很多批評家,就成天在收集掌故——卻很少願意化精力在研究作品的工作上。
大多數的批評家不知怎麼的,很少能把一個作家正確地反映給讀者,好像他們的能力永遠限制在運用空洞的術語上,不會用正確的美學觀點,有耐心地,具體地去瞭解一個作家。
一個作家,除了文章寫得簡潔通順之外,必須在他的作品裡包含一種思想。
所寫的人物,必須有社會的根源,人物而沒有社會的根源,不能成為典型。
個人是依附在階級一起的,批評他應該和他的階級一起批評。
他的成功和失敗,是聯繫在他所屬的階級的成功和失敗上的。
為什麼寫人物呢?寫人物無非是通過人物寫社會。假使不是這樣,那麼寫的人物是沒有生命的,是一種剪影。
我們的大多數讀者,現在還只是停留在理解名詞和動詞的可悲的階段,對於形容詞,副詞,接讀詞之類的苦心,他們是不很尊重的。
一般地說,文章寫壞了,或是寫得不通了,作者是不知道的;假如他知道,那一定羞於拿出來發表的;同時編者也是不知道的,要是知道,他也不願意刊登的。
這樣才顯出批評的重要。
好的批評家不應該先注意作者寫什麼東西就算完了,更重要的是注意他怎樣寫——用怎樣的態度處理題材,從什麼角度看世界,採取怎樣的手段……等等。
高明的理論家不從作品改採用的題材的階級的區別去衡量作品;而是從作品中所反映的各個階級的真實,與他們之間的矛盾程度去衡量作品。
一九四二年立春抄于藍家坪
原載
1942年
2月
12日《解放日報》
憶白石老人
艾 青
1949年我進北京城不久,就打聽白石老人的情況,知道他還健在,我就想看望這位老畫家。我約了沙可夫和江豐兩個同志,由李可染同志陪同去看他,他住在西城跨車衚衕十三號。進門的小房間住了一個小老頭子,沒有鬍子,後來聽說是清皇室的一名小太監,給他看門的。
當時,我們三個人都是北京軍事管制委員會的文化接管委員,穿的是軍裝,臂上帶臂章,三個人去看他,難免要使老人感到奇怪。經李可染介紹,他接待了我們。我馬上向前說:「我在十八歲的時候,看了老先生的四張冊頁,印象很深,多年都沒有機會見到你,今天特意來拜訪。」
他問:「你在哪兒看到我的畫?」
我說:「
1928年,已經二十一年了,在杭州西湖藝術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