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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不然。垂釣並不必出汗。而其所以可樂,是因釣魚常在湖山勝地,林泉溪澗之間,可以屏開俗務,怡然自得,歸復大自然,得身心之益。足球棒球之類,還是太近城市罷,還是人與人之鬥爭。
英國十七世紀釣魚名著《The Complete Angler》
by I. Waltom列入文學,就是能寫到釣魚時林澗之美,自然之妙。其書又名為《The Contemplative Man〖BF〗’〖BFQ〗s Recreation》,意思是釣魚是好學深思的人的娛樂。所以釣魚與煙斗的妙用,差不多相同
Thackeray稱煙斗也能發人深思,在靜逸的環境中,口含煙斗,手拿釣竿,滌盡煩瑣,與自然景色相對,此種環境,可以發人深省,追究人生意味,恍然人世之熙熙,是是非非,捨本逐末,輕重顛倒,未嘗可了,未嘗不欲了,而終不可了。在此剎那,野鳥亂啼,古木垂蔭,此「觸袖野花多自舞」之時也。
頑石嶙峋,魚蝦撲跳,各自有其生命,而各自有其境界;思我自白駒過隙,而彼樹也石也,萬古常存,此「野花遮眼淚沾巾」之時也。
凡人在世,俗務覊身,有終身不能脫、不想脫者。由是耳目濡染愈深,胸懷愈隘,而人品愈卑。有時看看莊子,是好的,接近大自然,是更好的。陸龜蒙書《李賀小傳》後,講唐詩人孟郊廢弛職務,日與自然接近,寫得最有意思:「孟東野貞元中以前秀才,家貧,受溧陽尉。
……南五里有投金瀨,草木甚盛,率多大櫟,合數十抱,‧NF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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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蒙翳,如塢如洞。地窪下,積水沮洳,深處可活魚鱉輩。大抵幽邃岑寂,氣候古澹可喜。除里民樵罩外無人者。
東野得之忘歸。或比日,或間日,乘驢,後小吏,經
逕驀投金渚一往,至得蔭大櫟,隱岩‧NFDF
4‧坐于積水之傍,吟到日西還。」後來因此丟了差事。此孟東野所以成為詩人。
孟東野、李長吉都是如此。黃大痴也是如此。人生必有痴,而後有成,痴各不同,或痴于財,或痴于祿,或痴於情,或痴于漁。各行其是,皆無不可。
我最愛張君壽一首詠一對討漁夫婦的詩:
郎提魚網截江圍,妾把長竿守釣磯;
滿載魴魚都換酒,輕煙細雨又空歸。
人生到此,夫復何求‧ 讀書與看書
曾國藩說,讀書與看書不同,「看者攻城拓地,讀者如守土防隘,二者截然兩事,不可關,也不可混。」讀書道理,本來如此。曾國藩又說:讀書強記無益,一時記不得,丟了十天八天再讀,自然易記。此是經驗之談。
今日中小學教育全然違背此讀書心理學原理,一不分讀書、看書,二叫人強記。故弄得學生手忙腳亂,浪費精神。小學國語固然應該讀,文字讀音意義用法,弄得清清楚楚,不容含糊了事。至于地理常識等等,常令人記所不當記,記所不必記,真真罪惡。
譬如說,鎮江名勝有金山、焦山、北固山,此是常識,應該說說,記得固好,不記得亦無妨,以後聽人家談起,或新游其地,自然也記得。試問今日多少學界中人,不知鎮江有北固山,而仍不失為受教育者,何苦獨苛求于三尺童子‧學生既未見到金山、北固山,勉強硬記,亦不知所言為何物,只知念三個名詞而已。揚州有瘦西湖,有平山堂,平山堂之東有萬松林,瘦西湖又有五亭橋、小金山、二十四橋舊址,此又是常識,也應該說說,卻不必強記。實則學生不知五亭橋、萬松林為何物,連教員之中十之九亦不知所言為何物。
今考常識,學生曰,萬松林在平山堂之西,則得零分,在平山堂之東,則得一百分,豈不是笑話‧衛生一科,知道人身有小腸大腸固然甚好,然大腸明明是一條,又必分為升結腸、橫結腸、降結腸,又是無端添了令人強記名詞,笑話不笑話‧弊源有二:一教科書編者,專門抄書,表示專家架子;二教員不知分出重輕,全課名詞,必要學生硬記。學生嚇于分數之威嚴,為所屈服,亦只好不知所云地硬記,於是有趣的常識,變為無味的苦記。殊不知過些時候,到底記得多少,請教員摸摸良心自問可也,何故作踐青年精神光陰‧ 論讀書
——十二月八日復旦大學演講稿又同月十三日大夏大學演講本篇演講只是談談本人對於讀書的意見,並不是要訓勉青年,亦非敢指導青年。所以不敢訓勉青年有兩種理由:
第一,因為近來常聽見貪官污吏到學校致訓詞,叫學生須有志操,有氣節 ,有廉恥;也有賣國官僚到大學演講,勸學生要堅忍卓絶,做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孟子曰,人之患在好為人師,料想戰國的土豪劣紳亦必好訓勉當時的青年,所以激起孟子這樣不平的話。第二,讀書沒有什麼可以訓勉。
世上會讀書的人,都是書拿起來自己會讀。不會讀書的人,亦不曾因為指導而變為會讀。譬如數學,出五個問題叫學生去做,會做的人是自己腦裡做出來的,並非教員教他做出,不會做的人經教員指導,這一題雖然做出,下一題仍舊非指導不可,數學並不會因此高明起來。我所要講的話於你們本會讀書的人,沒有什麼補助;於你們不會讀書的人,也不會使你們變為善讀書。
所以今日談談,亦只是談談而已。
讀書本是一種心靈的活動,向來算為清高。「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所以讀書向稱為雅事樂事。但是現在雅事樂事已經不雅不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