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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散文集 - 26 / 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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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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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頁

朗讀:

我的報仇,就從家裡飼養着的一匹花貓起手,逐漸推廣,至于凡所遇見的諸貓。最先不過是追趕,襲擊;後來卻愈加巧妙了,能飛石擊中它們的頭,或誘入空屋裡面,打得它垂頭喪氣。這作戰繼續得頗長久,此後似乎貓都不來近我了。但對於它們縱使怎樣戰勝,大約也算不得一個英雄;況且中國畢生和貓打仗的人也未必多,所以一切韜略、戰績,還是全部省略了罷。

但許多天之後,也許是已經經過了大半年,我竟偶然得到一個意外的消息:那隱鼠其實並非被貓所害,倒是它緣着長媽媽的腿要爬上去,被她一腳踏死了。


  

這確是先前所沒有料想到的。現在我已經記不清當時是怎樣一個感想,但和貓的感情卻終於沒有融和;到了北京,還因為它傷害了兔的兒女們,便舊隙夾新嫌,使出更辣的辣手。「仇貓」的話柄,也從此傳揚開來。然而在現在,這些早已是過去的事了,我已經改變態度,對貓頗為客氣,倘其萬不得已,則趕走而已,決不打傷它們,更何況殺害。

這是我近幾年的進步。經驗既多,一旦大悟,知道貓的偷魚肉,拖小鷄,深夜大叫,人們自然十之九是憎惡的,而這憎惡是在貓身上。假如我出而為人們驅除這憎惡,打傷或殺害了它,它便立刻變為可憐,那憎惡倒移在我身上了。所以,目下的辦法,是凡遇貓們搗亂,至于有人討厭時,我便站出去,在門口大聲叱曰:「噓!滾!」小小平靜,即回書房,這樣,就長保着禦侮保家的資格。

其實這方法,中國的官兵就常在實做的,他們總不肯掃清土匪或撲滅敵人,因為這麼一來,就要不被重視,甚至于因失其用處而被裁汰。我想,如果能將這方法推廣應用,我大概也總可望成為所謂「指導青年」的「前輩」的罷,但現下也還未決心實踐,正在研究而且推敲。

一九二六年二月二十一日。

解讀

《朝花夕拾》裡是有諷刺,特別是一些與現實鬥爭聯繫較緊的兩間,常在回憶中插入正面的譏諷,閃耀着批判的鋒芒,如《狗•貓•鼠》這篇一開頭,回擊「現代評論派」,直接引用「正人君子」說過的一句話來嘲笑「正人君子」,就是一種諷刺。但是從總體看,全書用的更多的是幽默,可以說几乎每一篇都有某種幽默的氣質。就《狗•貓•鼠》這篇來說,裡面用了許多諷刺的語言,但全篇文章的主意命題的角度本身卻又是幽默的。「正人君子」不是誣衊魯迅「仇貓」嗎,魯迅偏偏回憶起自己兒時為何「仇貓」,順便就給「貓」實指「正人君子」的「媚態」畫了張相。

不去和論敵正面糾纏,而在一個更高的角度上,用這種多少有點開玩笑的方式去回敬論敵,這笑就像鞭子,給論敵以苦辣的抽打,叫論敵挨了打卻有苦難言,這正顯現了幽默的力量。

——溫儒敏《雍容•幽默•簡單味——〈朝花夕拾〉風格論》

第三

阿長與《山海經》1

長媽媽,已經說過,是一個一向帶領着我的女工,說得闊氣一點,就是我的保姆。我的母親和許多別的人都這樣稱呼她,似乎略帶些客氣的意思。只有祖母叫她阿長。我平時叫她「阿媽」,連「長」字也不帶;但到憎惡她的時候,——例如知道了謀死我那隱鼠的卻是她的時候,就叫她阿長。

我們那裡沒有姓長的;她生得黃胖而矮,「長」也不是形容詞。又不是她的名字,記得她自己說過,她的名字是叫作什麼姑娘的。什麼姑娘,我現在已經忘卻了,總之不是長姑娘;也終於不知道她姓什麼。記得她也曾告訴過我這個名稱的來歷:先前的先前,我家有一個女工,身材生得很高大,這就是真阿長。

後來她回去了,我那什麼姑娘才來補她的缺,然而大家因為叫慣了,沒有再改口,於是她從此也就成為長媽媽了。

雖然背地裡說人長短不是好事情,但倘使要我說句真心話,我可只得說:我實在不大佩服她。最討厭的是常喜歡切切察察,向人們低聲絮說些什麼事。還豎起第二個手指,在空中上下搖動,或者點着對手或自己的鼻尖。我的家裡一有些小風波,不知怎的我總疑心和這「切切察察」有些關係。

又不許我走動,拔一株草,翻一塊石頭,就說我頑皮,要告訴我的母親去了。一到夏天,睡覺時她又伸開兩腳兩手,在床中間擺成一個「大」字,擠得我沒有餘地翻身,久睡在一角的蓆子上,又已經烤得那麼熱。推她呢,不動;叫她呢,也不聞。


  
「長媽媽生得那麼胖,一定很怕熱罷?晚上的睡相,怕不見得很好罷?……」

母親聽到我多回訴苦之後,曾經這樣地問過她。我也知道這意思是要她多給我一些空席。她不開口。但到夜裡,我熱得醒來的時候,卻仍然看見滿床擺着一個「大」字,一條臂膊還擱在我的頸子上。

我想,這實在是無法可想了。

但是她懂得許多規矩;這些規矩,也大概是我所不耐煩的。一年中最高興的時節,自然要數除夕了。辭歲之後,從長輩得到壓歲錢,紅紙包着,放在枕邊,只要過一宵,便可以隨意使用。睡在枕上,看著紅包,想到明天買來的小鼓、刀槍、泥人、糖菩薩……。

然而她進來,又將一個福橘放在床頭了。

「哥兒,你牢牢記住!」她極其鄭重地說。「明天是正月初一,清早一睜開眼睛,第一句話就得對我說:『阿媽,恭喜恭喜!』記得麼?你要記着,這是一年的運氣的事情。不許說別的話!說過之後,還得吃一點福橘。」她又拿起那橘子來在我的眼前搖了兩搖,「那麼,一年到頭,順順流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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