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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聖約翰書院出來,天時尚早,剎那的夕陽餘暉一閃,陰雲迅速地重新遮蓋了天空。我很慶幸,可以早早地與校方的人員告別,享受一個晚上的自由獨處。重新走過大院落,走上室內的奈何橋,想唸著死囚與徐志摩、想著《再別康橋》,輕輕的來與去,和《我所知道的康橋》。想著中外的歷史、二次世界大戰與戰前戰後的和平時光,在劍橋獲得學位的那種莊嚴與不無做作的盛典,「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然後,來到了那塊大草坪上。
雨後的綠草如油,映襯于四面的蒼茫的建築,顯現出一種生命的滋潤與新鮮。我看到了我們下榻的那間房屋的窗子,也看到了房後的教堂尖頂十字架。我想起了幼年時讀過的有關歐洲的一切,比如《茵夢湖》。我知道茵夢只是譯音,但是茵這個字還是使我立即把它與眼前的這片綠草聯繫起來。
我假定綠草坪是歐洲的一道經久不移的風景。我假定不論是《傲慢與偏見》還是《簡愛》的故事乃至福爾摩斯的案件都發生在如此的綠草地上。走在這樣的草地上我覺得說不出的感動。我的感動是一種不勝其美不勝其靜,不勝其古老,不勝其空空如也,不勝其平凡而又嫵媚的風格的感覺。
按照徐志摩的描寫,也許這裡是應該有幾條牛的,但我也沒有注意到牛。我說沒有注意到,是因為我是如此地融化于這劍河邊的草地的靜謐之美,我似乎已經喪失了旁的能力。
又下起了雨,小風相當涼。妻說快進屋吧,這才依依不捨地進了樓。
天也就這樣黑下來了。樓裡照舊杳無人跡。絶了。今夕何夕,此地何地?雖說已是五月下旬,陰雨天仍然寒冷。
好在房間裡的暖氣可以調節,擰一擰螺旋開關,發出咔咔的響動,一股子溫暖就過來了。洗洗臉,用電壺坐開水沏上一杯紅茶。晚間一面說閒話交換我們對於劍橋的印象,一面找出了頭幾天這次訪英的另一個東道主陳小瀅女士送的她的雙親凌淑華與陳西瀅的作品集翻閲。這才注意到客廳裡靠牆擺着一排大書櫃,書櫃裡碼着的都是棕色皮面的精裝舊書。
時光似乎倒退回去了不少,我們與世界也兩相遺忘,一種少有的隨意與鬆弛撫慰着我們的心。
這時鐘聲又清純亮麗地響了起來。滿屋都是鐘聲,滿身都是鐘響。咚咚噹噹,顫顫悠悠,鋪天蓋地,漸行漸遠,鏗鏘的銅聲與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嗡嗡餘韻互為映襯,組成了晚鐘的疊層堂室。我們放下手中書,我們諦聽著飽含着愛戀與關懷、雍容與悲慼的鐘聲。
我們的心我們的身隨着這鐘聲而顫抖而飛翔而化解。我重又浸沉到那種喜不自勝悲不自勝愛不自勝愧不自勝的心情中。我感動于鐘聲的悠久而慚愧於自己的匆促,我感動于鐘聲的慷慨而反省于自己的渺小,我感動于鐘聲的清潔而更產生了沐浴精神的渴望,我感動于鐘鳴的深遠而更急切于告別那些無聊的故事。
鐘聲至今仍然鳴響在我們的心裡。
第二天按計劃應是乘舟遊覽。無奈雨愈加大了,無法「撐一支長篙」去「尋夢」,去「向青草更青處漫溯」——只好取消這本會是沉醉銷魂之旅。打着傘在劍河邊站立了一會兒,分不清樹、草、橋、河、柵欄和雨。想著,如果天氣好一點是多麼好啊——事情總不能太完美。
誰能呢?到圖書館裡看了看,找出了
1958年收了我的作品譯文的書——那時可把我嚇壞了,然後提前離開了這座大學,這座城鎮。
留下一些項目以待來日吧,我們都這樣說,自慰着,就像來日永遠與我們同在。 ·
188· 西子三千不勝游——千島湖紀游葉廷芳
葉廷芳
1936~,浙江衢縣人,學者、作家。著有《現代藝術的探險者》、《卡夫卡——現代文學之父》,隨筆集《美的流動》等。另有編著、譯著十餘部。
五月將盡,細雨和茫茫濃霧給龍井一帶蔥籠的峰巒帶來一種朦朧的美,但應邀來自全國各地的我們這二十來位文友們卻不免眉頭緊鎖,因為按照主人——浙江省作家協會——的美意,五月的最後兩天他們將請我們泛舟千島湖。
想不到天公也有作美的時候:恰恰在我們出發的那天——五月三十日,雨住霧收,一路上太陽偶而還露一露笑臉。經過三個多小時的奔馳,千島湖終於向我們招手了!汽車在一幢新落成的現代型建築門前徐徐停住,它就是千島湖開發公司與香港合資建造的「千島湖淡竹賓館」。一走進底層的前廳,就有一種寬敞、明亮、舒適的感覺。特別是迎面通體的玻璃牆,更令人豁然開朗,它把我們的視線拉出幾十里外,一派錦繡般的湖光山色盡收眼底,只見前面千米外兩個小島並肩而立:一個像斗笠,一個像麵包車;島上濃蔭覆蓋,蒼翠欲滴,再往遠處眺望,一個個大小不等、形狀不一的峰巒,星羅棋布于水面,彷彿點綴在一面巨大的錦緞上的繡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