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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已故的一代法國文學巨人中,我偏愛浪漫主義文學大師雨果,一直把被國內評論界譽為「法國文學的星魁北斗,法國社會的折光鏡」的巴爾扎克,置於雨果之後。這和中國自盛唐之後,「揚李貶杜」或「揚杜貶李」之說,實出一轍,多由個人氣質和經歷所決定,實無更多的標準好講。「沒有偏愛,就沒有藝術。」這是別林斯基說過的一句內行話,應該銘刻於藝術聖殿的鴻匾之上。
很遺憾,因為雨果故居坐落于一個偏僻街巷,我和嚮導小杜在巴士底獄廣場下車後,向剛剛開門營業的商店,至少詢問了「一打」商人,竟無人知曉雨果博物館的準確位置。是不是因為商品價值上升,文化價值失重,我一時還難以評斷;但對那些滿面紅光的富賈和櫃檯後邊的太太小姐們,頓失敬意,則是我的真實感情。
還算不錯,小杜的背包裡帶著一本巴黎街道地圖,靠着它們的指引,終於在一個幽靜的小巷之角,尋覓到了雨果故居——今天的巴黎雨果博物館。
黑色大門口懸掛着一面法國國旗,時正天落霏雨,被打濕的黑紅黃豎條旗,掩卷着沉甸甸的頭顱,像是對這位世界藝術巨匠,默默地述說哀思之情。
「巴黎人都到哪兒去了?」我看看緊閉的兩扇黑門,門口只有我和小杜兩個中國人,不禁有些失望。
「我看看表!」小杜提醒我說,「九點半開館,現在還不到開館的時間!」
真糟——我們早到了近四十分鐘。
按照我的想法:坐等開館。小杜則覺得沒必要在這兒浪費時間,巴黎古蹟名勝,多如仲夏星空,不如先去凱旋門或羅浮宮一覽巴黎的歷史文明。執拗地坐等開門,是無任何意義的,但我還是要求小杜,第一天的行動路線,要符合覲聖的規範,在巴黎尋找雨果的昔日萍蹤。小杜發現我很頑固,便揮手叫來一輛「的士」,開始了並非旅遊的旅程。
在車上,我的感情逐漸平復了一些。並不是寬闊美麗的賽納河,給我服用了鎮靜劑;在我的印象裡,賽納河雖然並不失其為美,但缺乏流蕩在德國的萊茵河的嫵媚柔情,也欠缺橫流于奧地利南部多瑙河的婀娜姿容。賽納河只能算一個眉眼端正,肌肉豐腴,曲綫並不突出的雍容華貴的夫人;它缺少海涅《羅曼采羅》的愛的詩情,更乏約翰·斯特勞斯的藍色神韻——一句話,它沒有喚起一個來自黃河之畔的中國作家的任何幻想。使我內心的感情有所平衡的是那位出租汽車司機:金黃色的頭髮,凹進去的眼窩,凸起很高的鼻子,漫不經心地轉動着方向盤。
這個充滿了浪漫勁兒的小伙子,原來也是個雨果迷,他告訴我,法國以文化名人命名的廣場、街道和紀念物,最多的屬於雨果;他雖死猶生,因為雨果的作品,凝聚了法國過去和現代的不朽人道主義精神。無論是《悲慘世界》,還是《巴黎聖母院》;抑或是《九三年》和《笑面人》以及雨果的戲劇和詩章,裏邊都充溢着法蘭西民族灑脫的浪漫的氣質,因而只有雨果的卷卷大書,最有資格被確認為是用法蘭西的血液澆鑄成的文學詩碑
小伙子是用民族性的視角,來崇敬雨果的。難道這不是雨果作品的內核之一嗎?記得,昔日讀雨果的傳記時,曾提到有的青年,對雨果作品愛到了瘋癲的程度,只因對劇院上演的雨果劇目,逢遇了相異的評說,劇院散場後居然在門口發生格鬥。我想,這種文壇軼事,只可能誕生在法蘭西的豪邁國土。雨果多卷的豐偉著作中,正是蘊藏了本民族的魂魄,才成為世界文化巨人的——小伙子的職業雖然是開出租車,真可以頂替我們有些法國文學的研究家了!
到了繁閙街市,棄車步行,街道上各種膚色的遊客,螻蟻般地接踵擦肩而行,他們皆無一例外地迷醉于巴黎秀色。只有小杜和我,像被探警追趕異國的逃犯一樣,在神色悠然的旅遊者中間,匆匆穿行。小杜在巴黎練就了一雙行路的鐵腳板,我只好捨命陪君子——拿出昔日在勞改隊農田耕作時,忽聞收工哨聲,忙不迭地奔向小窗口去領那兩個窩窩頭和一碗白菜湯的架勢,尾隨在小杜之後,邁步疾行!
「小杜!這是去哪兒?」我頭上冒出了汗。
「拐過這條街,就是巴黎聖母院了!」他回頭一笑,馬上又收斂了笑意,「我看咱們在路邊長椅上休息一下吧!」
「不!」我掏出手絹擦擦汗說,「我當年經受過『馬拉松』的鍛鍊!」
行抵巴黎聖母院廣場,適逢悠揚的鐘聲從雲中傳入耳鼓。巴黎聖母院大教堂的尖頂,直矗雲天,巴黎的上空似乎顯得低了,而緩慢的修道院鐘聲,就是從那裡傳出來的。
巴黎聖母院,當年有多少在這兒洗俗的聖女?遊人們不知道。又有多少人因得到聖母馬利亞的頭上靈光的照耀,而靈魂和肉體同時升入天堂的?遊人們恐怕也不會說得清楚。教堂能燒燼了多少億只蠟燭,又有多少信徒把青絲超度成了鶴髮?一切都是個謎——一個世人心中的未知數,但是雨果筆下《巴黎聖母院》中的打鐘人加西莫多,和堅貞的吉普賽女郎埃斯梅拉達卻被世人所熟知,巴黎聖母院也因此更為聲名顯赫,我跟隨小杜所以能到這兒,就是被雨果的筆鋒引路而來的。
教堂內光線昏暗,燭火影影綽綽。據說,當年拿破崙曾親自到這裡來覲見聖母之靈,但聖母並未啟示他如何避免滑鐵盧戰役的全軍覆沒。俱往矣!爾今在教堂內被隔開的一個個房間裡,我還看見渾身艷裝的新潮女性,在向壁畫上的神靈默默地祈禱着、懺悔着什麼往事似的,態度之虔誠莊重,如同時光在瞬間發生了倒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