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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靈運來這裡時,雖說從衣冠南渡,吳越漸次繁華起來,但永嘉地處海濱,還是邊鄙窮荒之地。遠離了皇都的政治漩渦,卻又無異於貶謫流放。詩人說,「地無佳井,賴有山泉」;又在與弟書中,抱怨永嘉郡「蠣不如鄞縣」,及至後來嘗到樂成縣
今樂清縣新溪的牡蠣,又讚歎道:「新溪蠣味偏甘,有過紫溪者」。俱可見他的無可奈何之情。
謝靈運藉永嘉山水疏散了愁懷,永嘉山水則藉謝靈運表現了自己。這本是差堪告慰的。但四十八歲的詩人終於難逃劫數,棄市廣州,罪名竟是與暴民有牽連,意圖謀反。謀反一事,有人說有,有人辯無,今天誰還弄得清楚。
總之謝靈運捲進了皇帝劉家兄弟間的政爭,做了犧牲;謝靈運的作品几乎與詩人同命。他原有集,早已失傳,詩文只散見于《文選》和其他總集、類書、史籍。現在所能看到的最早的《謝康樂集》,已經是明人輯錄的了。不過詩人也有詩人自己的命運,「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一千多年流傳不衰,彷彿謝靈運竟也附之以生:「夢中得句」云云,我懷疑是詩人自己或別人編出來的傳說,所謂謝靈運自己說:「此語有神助,非吾語也」,或許是詩人帶有自得的謙詞呢。
我是少年時代先讀了「未覺池塘春草夢,階前梧葉已秋聲」,尋故問典,才知道「池塘生春草」的名句。一夢幾十年,溫馨鮮活如昔,直到這梧桐葉落的季節,終於藉著來楠溪江采風之便,重溫謝靈運的生平,含咀詩人的篇章,尋訪詩人的屐痕,揣摩詩人的心曲,不覺思緒棼亂,但有一點是明確的:永嘉人——溫州人總不是無端地把一千五百年前只曾在此為官一年的謝太守引為知己,至少因為他曾寄情這裡的山水,由衷地詠歌過這裡的山水吧。
舴艋舟
連日在楠溪江右岸的公路上來來去去,俯瞰秋水,一碧深青。昨晚趕到獅子岩看鸕鷀捕魚,晚了,無星無月,看不真切,只得了四句俚詞:「遙燈如柿柿如燈,漁火秋江幾點明。為問楠溪平且淺,魚游何處躲魚鷹?」
今天風和日麗,全不像「十月一,送寒衣」的節令,心情舒展開來。聽說主人要安排下午游江,心想也許能一乘舴艋舟了。來到渡頭,一色排開的都是竹筏。
這裡的竹筏,頭部高高翹起。彎處是火煨煙薰留下的黑黃痕跡,使人想起焦尾琴。十二根毛竹並排,任你坐臥,足夠聽點水漱石之聲了。
都愛說水清見底,成了一句套話。這水底彷彿探手可及,鋪滿大大的卵石,在日光水影下搖晃。我知道光和影造成了錯覺,才把水看得淺了。淺處也總有一米左右,不然竹筏撐不動。
但也深不到哪兒去,否則舴艋舟就不致兀自橫在水邊了。聽說三百里楠溪江,二百里可走舴艋舟,我想那是春夏水漲的時候。叫舴艋舟,此蚱蜢可大,只是梭頭尖尾有如蚱蜢。船篷有一節可以推開,長長一段就成了敞篷的。
與李清照當年所說,「載不動許多愁」的「雙溪舴艋舟」,大約相差無幾。那首有名的《武陵春》詞,已經考出是
1135年春李清照五十二歲在金華所作。早在
1130年清照四十七歲,那年正月宋高宗趙構車駕曾泊溫州。清照趕來從黃岩僱船入海,「從禦舟海道之溫」;三月間又隨禦舟離開溫州。
皇帝的禦舟我想要大,清照走海路,內河的舴艋舟雖可張帆,怕禁不起海上風波,然則所僱的海船該不是舴艋舟了。當時溫州或包含今永嘉縣境,但清照伶仃一女身,追隨行在,逃難期間,又逢寒冬,諒不會遠出郡城,跑到楠溪上去。我們在楠溪江見舴艋舟,聯想起李清照,卻沒有根據說李清照也在楠溪江上泛過舴艋舟。富於想像是好的,捕風捉影就不足取了。
謝靈運倒真來過。他
423年春寫過《過白岸亭》:「拂衣遵沙垣,緩步入蓬屋。近澗涓密石,遠山映疏木。」這年秋天寫的《歸途賦》裡,又說過「發青田之枉渚,逗白岸之官亭」。
據《太平寰宇記》卷九九,「白岸亭在楠溪西南,去
溫州八十七里,因岸沙白為名。」按地圖上的里程屈指,這個亭該在今天的坦下一帶,九丈灘林對岸,不知那裡是否還有白沙築成的堤岸。不過再一想,一千五百六十年前那個白岸亭,只是個以草為蓋的「蓬屋」。搭了,毀了,又搭上,又毀了,尋常事耳,我們何必膠柱鼓瑟?即使再在江邊,青崖空翠中或灘林掩映處,點綴一二涼亭,可結茅,亦可覆瓦,只是不要用水泥澆鑄以求「永久」便好。
所謂人文景觀,殊不必強求。比如詩碑,偶有一二則可,多了反敗胃口。就像「近澗涓密石,遠山映疏木」,寫此時此地之景,此景又何限此時此地,豈必指實呢?我在竹排上,仰望晴空,想起「春水船如天上坐」,放眼遠岸,想起「平林漠漠煙如織」,這何嘗是寫楠溪風光,但不正道出楠溪江上況味?
由近及遠,水枯處白卵石間蓬生着蓼莪之屬,在晚秋變得深紅,襯着蘆花搖白,略顯蕭瑟。畢竟節近立冬,野菊已謝,杞柳漸老,而一片馬尾松、毛竹依然疏密有致地屏列高天曠野中。夕陽下火紅欲燃的,不是楓樹,而是烏桕。左岸有大村鎮名叫楓林。
我們眺望着、欣賞着緩緩後移的岸景,兩岸的山野草木以至放牧的老牛,卻正默默地靜觀着我們泛筏中流;一動一靜之間,隱然相契相通。
如果不放竹筏,而乘舴艋舟,所見所感當亦不過如此。乘舴艋舟的心思沒有「得逞」,俟諸來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