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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勝地不常,盛筵難再,第二日早晨,雖則大家也忍着寒,拋着睡,于午前三點起了身,可是淡雲蔽月,光線不明;我們真如在夢裡似地走了七八里路,月亮才茲露面。而玩月光玩得不久,走到靈峰谷外朝陽洞下的時候,太陽卻早已出了海,將月光的世界散文化了。
不過在殘月下,晨曦裡的靈峰山,景也着實可觀,着實不錯;比起靈岩的緊湊來,只稍稍覺得疏散一點而已。
靈峰寺是在東谷口內向北兩三里地的地方,東越謝公嶺可達大荊。近旁有五老峰,鬥雞峰,幞頭峰,靈芝峰,犀角峰,果盒岩,船岩,觀音洞,北斗洞,苦竹洞,將軍洞,長春洞,響板洞諸名勝,順鳴玉溪北上,三里可達真際寺。寺為宋天聖元年僧文吉所建,本在靈峰峰下,不知幾百年前,這峰因風化倒了,寺屋盡毀。現在在這倒靈峰下的一塊隙地上,方在構木新築靈峰寺。
我們先在果盒岩的溪亭上坐了一會,就攀援上去,到觀音洞去吃早餐。
兩岩側向,中成一洞,洞高二三百丈;最上一層,人跡所不能到,但洞中生有大樹一株,係數百年物,枝葉茂盛,從遠處望來,了了可見。一層是觀音洞的選物場,洞中寬廣,建有大殿,並五百應真的石刻。東面一水下滴成池,叫作洗心泉,旁有明刻宋刻的題名記事碑上數。自此處一層一層的下去,有四五層樓三四百石級的高度;洞的高廣,在雁蕩山當中,以此為最。
最奇怪的,是在第三層右手壁上的一個石佛,人立右手洞底,向東南洞口遠望出去,儼然是一座地藏菩薩的側面形,但跑近前去一看,則什麼也沒有了,只一塊突出的方石。上一層的右手壁上還有一個一指物,形狀也極像,不過小得很。
看了靈岩靈峰近邊的峰勢,看了觀音洞
亦名合掌洞裡的建築及大龍湫等,我們以為雁蕩的山峰岩洞溪瀑等,也已經大略可以想像得出了,所以旁的地方,也不想再去走,只到北斗洞去打了一個電話,叫汽車的司機早點預備,等我們一出谷口,就好出發。
總之,雁蕩本是海底的奇岩,出海年月,比黃山要新,所以峰岩峻削,還有一點鋭氣,如山東勞山的諸峰。今年春間,欲去黃山而未果,但看到了黃山前衛的齊雲白岳,覺得神氣也有點和靈峰一帶的山岩相像。在迎着太陽走出谷來,上汽車去的路上,我和文伯,更在堅訂後約,打算于明年以兩個月的工夫,去歙縣遊遍黃山,北下太平,上青陽南面的九華。然後出長江,息匡廬,溯江而上,經巫峽,下峨嵋,再東下沿漢水而西入關中,登太華以笑韓愈,入終南而學長生,此行若果,那麼我們的志願也畢,可以永永老死在蓬窗陋巷之中了。
1934年
11月
9日 ·
129· 揚州舊夢寄語堂鬱達夫
鬱達夫
1896~1945,浙江富陽人,作家。著有短篇小說集《蔦蘿集》,中篇小說《她是一個弱女子》,散文集《閒書》、《屐痕處處》、《達夫日記》等。
語堂兄:
亂擲黃金買阿嬌,窮來吳市再吹簫,簫聲遠渡江淮去,吹到揚州廿四橋。
這是我在六七年前——記得是一九二八年的秋天,寫那篇《感傷的行旅》時瞎唱出來的歪詩;那時候的計劃,本想從上海出發,先在蘇州下車,然後去無錫,游太湖,過常州,達鎮江,渡瓜步,再上揚州去的。但一則因為蘇州在戒嚴,再則因在太湖邊上受了一點虛驚,故而中途變計,當離無錫的那一天晚上,就直到了揚州城裡。旅途不帶《詩韻》,所以這一首打油詩的韻腳,是姜白石的那一首「小紅唱曲我吹簫」的老調,系憑着了車窗,看看斜陽衰草,殘柳蘆葦,哼出來的莫名其妙的山歌。
我去揚州,這時候還是第一次;夢想著揚州的兩字,在聲調上,在歷史的意義上,真是如何地艷麗,如何地夠使人魂銷而魄蕩!
竹西歌吹,應是玉樹後庭花的遺音;螢苑迷樓,當更是臨春結綺等沉檀香閣的進一步的建築。此外的錦帆十里,殿腳三千,后土祠瓊花萬朵,玉鈎斜青塚雙行,計算起來,揚州的古蹟,名區,以及山水佳麗的地方總要有三年零六個月才逛得遍。唐宋文人的傾倒于揚州,想來一定是有一種特別見解的;小杜的「青山隱隱水迢迢」,與「十年一覺揚州夢」,還不過是略帶感傷的詩句而已,至如「君王忍把平陳業,只換雷塘數畝田」,人生只合揚州死,禪智山光好墓田,那簡直是說揚州可以使你的國亡,可以使你的身死,而也決無後悔的樣子了,這還了得!
在我夢想中的揚州,實在太有詩意,太富於六朝的金粉氣了,所以那一次從無錫上車之後,就是到了我所最愛的北固山下,亦沒有心思停留半刻,便匆匆的渡過了江去。
長江北岸,是有一條公共汽車路築在那裡的;一落渡船,就可以向北直駛,直達到揚州南門的福運門邊。再過一條城河,便進揚州城了,就是一千四五百年以來,為我們歷代的詩人騷客所讚歎不止的揚州城,也就是你家黛玉的爸爸,在此撇下了孤兒升天成佛去的揚州城!
我在到揚州的一路上,所見的風景,都平坦蕭殺,沒有一點令人可以留戀的地方,因而想起了晁無咎的赴廣陵道中的詩句:
醉臥符離太守亭,別都絃管記曾稱,淮山楊柳春千里,尚有多情憶小勝。
小勝,勸酒女鬟也。急鼓冬冬下泗州,卻瞻金塔在中流,帆開朝日初生處,船轉春山欲盡頭。
楊柳青青欲哺烏,一春風雨暗隋渠,落帆未覺揚州遠,已喜淮陰見白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