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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自然也是最有趣的情況,乃是滾雪球式。談話的主題隨緣而轉,愈滾愈大,眾人興之所至,七嘴八舌,或輪流做莊,或旁白助陣,或爭先發言,或反覆辯難,或怪問乍起而舉座愕然,或妙答迅接而哄堂大笑,一切都是天機巧合,甚至重加排練也不能再現原來的生趣。這種滾雪球式,人人都說得盡興,也都聽得入神,沒有冷場,也沒有冷落了誰,卻有一個條件,就是座上儘是老友,也有一個缺點,就是良宵苦短,壁鐘無情,談興正濃而星斗已稀。日後我們懷念故人,那一景正是最難忘的高潮。
眾客之間若是不頂熟稔,雪球就滾不起來。缺乏重心的場面,大家只好就地取材,與鄰座不咸不談地攀談起來,有時興起,也會像舊小說那樣「捉對兒廝殺」。這時,得憑你的運氣了。萬一你遇人不淑,鄰座遠交不便,近攻得手,就守住你一個人懇談、密談。
更有趣的話題,更壯闊的議論,正在三尺外熱烈展開,也許就是今晚最生動的一刻;明知你真是冤枉,錯過了許多賞心樂事,卻不能不收回耳朵,面對你的不芳之鄰,在表情上維持起碼的禮貌。其實呢,你恨不得他忽然被魚刺哽住。這種性好密談的客人,往往還有一種惡習,就是名副其實地交頭接耳,似乎他要鄭重交代的,句句都是肺腑之言,恨不得回其天鵝之頸,伸其長蛇之舌,來舔你的鼻子。你嚇得閉氣都來不及了,哪裡還聽得進什麼肺腑之言?此人的肺腑深深深幾許,尚不得而知,他的口腔是怎麼一回事,早已有各種菜味,酸甜苦辣地向你來告密了。
至于口水,更是不問可知,早已澤被四方矣,誰教你進入它的射程呢?
聚談雜議,幸好不是每次都這麼危險。可是現代人的生活節奏畢竟愈來愈快,無所為的閒談、雅談、清談、忘機之談几乎是不可能了。「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在一切講究效率的工業社會,這種閒逸之情簡直是一大浪費。
劉禹錫但求無絲竹之擾耳,其實絲竹比起現代的流行音樂來,總要清雅得多。現代人坐上計程車、火車、長途汽車,都難逃噪音之害,到朋友家去談天吧,往往又有孩子在看電視。飯店和咖啡館而能免于音樂的,也很少見了。現代生活的一大可惱,便是經常橫被打斷,要跟二三知己促膝暢談,實在太難。
剩下的一種談話,便是跟自己了。我不是指出聲的自言自語,而是指自我的沉思默想。發現自己內心的真相,需要性格的力量。唯勇者始敢單獨而對自己;唯智者才能與自己為伴。
一般人的心靈承受不了多少靜默,總需要有一點聲音來解救。所以卡萊爾說:「語言屬於時間,靜默屬於永恆。」可惜這妙念也要言詮。
1997年
7月
20日 ·
597· 吃空氣陸文夫
陸文夫
1928~2005,江蘇人,作家。著有小說集《小巷深處》、《小巷人物誌
一》、《美食家》等。
現在的吃喝也真是日新月異,有人好像是吃得沒法再吃了,只好轉而吃空氣。
所謂吃空氣就是吃那飯店的氣派、氣勢、氣氛、豪華的裝修、精緻的餐具、小姐們垂手而立的服務……這一切都是空心湯糰,一泡氣,只能感受感受,吃是吃勿着的。至于那些吃得着的呢,那就一言難盡了。
中國的菜本來講究色、香、味,後來有人加了個型,即菜的外形、造型。這一加就有文章了,全國各地大搞形式主義。冷盆裡擺出一條金魚、一隻蝴蝶,用蘿蔔雕成玫瑰,用南瓜雕成鳳凰等等。廚師如果不會雕刻,那就上不了等級。
某次有人請我吃飯,席面上擺着一隻用南瓜雕成的鳳凰,那南瓜是生的
當然是生的,不能吃。我問大廚師,雕這麼一隻鳳凰要花多少時間,他說大概要三個小時。我聽了覺得十分可惜,有三個小時,不,不需要三個小時,你可以把那只鯽魚湯多燒燒,把湯煮得像牛奶似的,這是我們蘇州菜的拿手戲,何必那麼匆匆忙忙,把魚湯燒得像清水?
「你不懂,這一套外國人歡喜,外國人一看,啊,危惹那也斯!拿起照相機來咔嚓咔嚓,帶回家去放幻燈片。說來你又不信,去年我們到國外去參加烹飪大獎賽,第一天我們做了四隻蘇州的拿手菜,色香味俱全,你吃了絶對會滿意。可那評委看了不吭聲,照顧點中國的名聲,銅牌。得金牌的是什麼呢,也不過是在蛋糕上用奶油做了一點花朵和動物什麼的。
我們一看,噢,這還不容易。第二天用船盆做了一個兩尺長的萬里長城,長城上下還有一百多個身穿各種服裝的國內外的遊人,個個栩栩如生。外國人一看,啊,危惹那也斯!金牌。其實,這玩藝不屬於烹飪,是無錫惠山的泥人。
」
「噢,不能以此為例,第一,那評委是西洋人,他們對中國菜不習慣或者是不熟悉。第二,那是所謂的大獎賽,空頭戲,你看那服裝大獎賽,有幾件是能穿的。如果那模特兒從台上扭呀扭地扭下來,扭進一條燈光暗淡的弄堂裡,那會把小孩子嚇得哭出來的。」
「空頭戲?現在的人就歡喜空頭戲。你不弄點兒空頭戲,他還認為你不高級。問題是這些來吃的人腰包裡不空,肚子裡也不空,你給他來點實實在在的他吃不下,只能來點兒空頭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