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更有一幫女學生的捧角,她們當然比男學生文明得多,頂多不過對自己所喜的角兒特別多聽多看,在同學之間大家起起鬨。在廣和樓未開女禁之時,她們早已聞知其神秘,所以女禁一開便有如一個非常難得的喜訊來了一樣,廣和樓有了女主顧,戲子的猥褻表演似乎稍微收束些,但其實普通一般女學生正愛看這路的表演,當然其潔身自好者除外。據觀察結果,她們所喜的角色最受歡迎的是青衣花旦,其次是小生,別的則難登大雅,先決條件還是在這戲子的容貌之美否。
至于那般勞動階級才是為娛樂而娛樂,他們積蓄了相當的錢聽一回戲祛除一日的勞瘁,哪有閒心閒力來捧角呢?
以上所說便是廣和樓富連成社捧角家的大概情形,並無一字虛話,當然有許多更新奇可笑的事被作者漏掉了,因為在半年以前我正是一個學生捧角家,說到這裡真叫我痛哭,我瞞了父母不知花了多少冤錢?不知虛糜了多少光陰?更不知犧牲了多少功課?糟蹋了多少精神?常常曠了課趕到廣和樓去泡一整天,其始是由了朋友的引誘,便如此不能自拔地過了一年多。後來忽然清醒,便斷絶了這種混沌生活。現在偶而去廣和樓時,一點沒有捧角的心了,我已經算是一個過來人,眼看這一幫後起的又在鈎心鬥角了,這種惡劣的習慣將延到何年何月呢?
「捧角是為什麼?對於我們學生?」我永遠這樣想。
1936年
5月
11日于北平
選自《北平一顧》,
1936年
12月,宇宙風社出版 ·
586· 蜜蜂郭風
郭風
1919~,原名郭嘉桂,福建莆田人,作家。著有《木偶戲》、《葉笛集》、《山溪和海島》、《你是普通的花》等作品。
靜靜的日午,我坐在窗前,為外面一片晴美的日光,心中感覺沉醉。
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我的耳際充滿嗡嗡的聲音。這種聲音聽來是熟悉的,親切的;但我沒有去注意它。過後,我聽到這種聲音顯得焦急,甚至變成忿怒了。
接着,我就看見一隻蜜蜂在玻璃窗上碰擊着;它鼓着自己的翅膀,想從那裡飛出去。它在不久之前,迷了道路,飛進這個房間裡來。這是我想得到的。
我看見它在玻璃上撞了好久,都不能夠飛出去,後來它在房內衝上衝下地旋飛,那完全失去在花間採蜜時的快樂的樣子;我覺得它像一個性急的小孩子,完全的紛亂了。有一回它碰在天花板上,打了一條弧線地落在壁上。
我知道它是從上面換氣的小窗間飛進來的。我的心中也為此感覺不安,希望它能很快找到出路。
現在我還記得,我找到一支木條在氣窗上敲着,意思是提醒它,從那裡可以回去的,現在我想起來,真是多麼可笑。我為什麼不一開始就替它把玻璃窗打開呢?
我看見這只蜜蜂幾次飛回玻璃窗上;它一定覺得迷惑;那裡不是一片陽光嗎?怎樣的,它不能夠飛到那裡去呢?
我把窗打開,它就飛出去了。起初我感覺有些悵惘,馬上我感覺格外之快樂。我也不去想,我耽誤了它的時間,使它受到不小的恐慌。我看見這只蜜蜂,一條直線地飛近空中。
我知道,在那些空曠的地方,到處充滿着陽光。
我常常地想起這件事情。我覺得這件事情是非常有意思的;一想到這只蜜蜂,就感覺親切。
想起蜜蜂是喜歡陽光和花的,喜歡工作的。想到這只蜜蜂從窗口飛出,回到自由的自然界,它心中的快樂是怎麼樣的呢?我想,我們來想像這種快樂,就是一種極大極大的幸福。
說不定它還會告訴它的同伴們,這個自由的世界,是多麼可珍,多麼美麗;採蜜是多麼快樂的事情!我想,它會說得多麼動人的呢。
我想,那些蜜蜂採蜜的地方,我們也到過的,我記得那些地方我們都去過的。那些路旁,開着草莓的白色小花的地方,那些開着一大片金色菜花的菜圃,那些有花開有陽光注滿的地方,真是多麼美麗!
蜜蜂們便在那些地方採蜜的。
現在我就想起那只蜜蜂,它迷了道路,飛進我的房內來。現在我還記得它在玻璃上熱切地,地碰擊着,想從那裡飛出去。
我常常想起這件事情的。像它那樣地想投向光明,像它那種想回到自然界的急切的心理,我感得多麼親切!
選自
1947年
1月
14日上海《大公報·文藝》 ·
587· 四方食事·口味汪曾祺
汪曾祺
1920~1997,江蘇高郵人,作家。著有短篇小說集《邂逅集》、《汪曾祺短篇小說選》,散文集《蒲橋集》、《晚飯花集》等。
「口之於味,有同嗜焉」。好吃的東西大家都愛吃。宴會上有烹大蝦
得是極新鮮的,大都剩不下。但是也不盡然。
羊肉是很好吃的。「羊大為美」。中國吃羊肉的歷史大概和這個民族的歷史同樣久遠。中國羊肉的吃法很多,不能列舉。
我以為最好吃的是手把羊肉。維吾爾、哈薩克都有手把羊肉,但似以內蒙為最好。內蒙很多盟旗都說他們那裡的羊肉不膻,因為羊吃了草原上的野蔥,生前已經自己把膻味解了。我以為不膻固好,膻亦無妨。
我曾在達茂旗吃過「羊貝子」,即白煮全羊。整隻羊放在鍋裡只煮四十五分鐘
為了照顧遠來的漢人客人,多煮了十五分鐘,他們自己吃,只煮半小時,各人用刀割取自己中意的部位,蘸一點作料
原來只備一碗鹽水,近年有了較多的作料吃。羊肉帶生,一刀切下去,會汪出一點血,但是鮮嫩無比。內蒙人說,羊肉越煮越老,半熟的,才易消化,也能多吃。
我幾次到內蒙,吃羊肉吃得非常過癮。同行有一位女同志,不但不吃,連聞都不能聞。一走進食堂,聞到羊肉氣味就想吐。她只好每頓用開水泡飯,吃鹹菜,真是苦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