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頁
我並非一個主張素食的人,但是卻不反對咬菜根。據西方的植物學者的調查,中國人吃的菜蔬有六百種,比他們多六倍。我寧可這六百種的菜根,種種都咬到,都不肯咬一咬那名揚四海的豬尾或是那搖來乞憐的狗尾,或是那長了瘡膿血也不多的耗子尾巴。
選自朱湘《中書集》,
1934年
10月版,上海生活書店 ·
554· 談漁獵李霽野
李霽野
1904~1997,安徽省霍丘縣葉集人。現代作家、文學翻譯家。著有小說集《影》,散文集《給少男少女》,詩集《海河集》,雜文集《魯迅精神》等。
去年夏天譯阿克撒科夫
Serghei Aksakoff的《我的家庭》
英譯為A Russian Gentleman在第五斷片中遇到這樣一段話:
「在一般的獵人看來,用網捉鵪鶉是並不高尚的:但是我實在不明白他們為什麼對這加以輕視!躺在大草原的芳香的草上,把網掛在面前高高的草桿上面聽著鵪鶉在你旁邊或離開你一些鳴叫;在樂管上模仿它們低聲的甜蜜的音調;聽著那激動的鳥回唱,看著它們從各方面向你跑來;或甚至飛來:看著它們的奇怪的動作;對於自己策略的成功或失敗,連自己也興奮起來——這一切在有一個時期很使我快樂過,就是現在回想起來也不能漠然的。」
對於獵人,我是不敢高攀的:因為除了讀英文常遇到「和獵人一樣饑餓」這句話,我大為羡慕他們的肚皮之外,我可以說和獵人毫沒有什麼緣分。雖然小的時節也曾看過人用鷹捉家雀,聽人說過在荒原上追捕野兔的情形,但這離用網捉鵪鶉都還遠得很,若憑這攀談交情,一般的獵人恐怕更要搖頭一笑了。因此,用網捉鵪鶉究竟是不是獵的正統派,我是茫然無知的;但從這能得到很大的喜悅,「回想起來也不能漠然」,卻深為我所瞭解。
芳香的大草原,在我的故鄉是沒有的;不過談者可以幻想一座小小的山崗,上面生滿各種的樹,最多的是松柏,山腳下是一灣流水。仲夏,有着新月的夜,除了蟲聲和偶然的犬吠,四周是彷彿用手可以摸觸的靜寂。網是布在兩丈以外的樹陰下面的,人在較為隱暗的地面上躺臥着,枕的是高起的土塊。有一種特別燒就的陶器,一吹可以發出低微的淒涼音調,據說每一吹時一定有鬼隨聲來到。
不久林間有了響聲了,使人頭髮都豎起來;但是鳥聲遠遠的低鳴,聽的人不僅安了心,也歡喜的坐起身來了。鳥聲越來越近,鵪鶉近在網前了;陶器的樂聲稍一高起,鵪鶉又一驚飛去了。這樣反覆着,直到有好多隻鵪鶉進了網,怎樣也掙不脫。
一想到鬼,骨髓裡都浸透了恐懼:鵪鶉的入網和逃開,使心裡一憂一喜的不定;在休息時仰望星空,周身都覺到說不出的愉快:一顆流星,一片浮雲,也許引起玄妙的深思或測不透的抑鬱;待到天一破曉,背着獵獲的野味歸去——你看過了何等充實的一夜。
我有一位表兄就是捉鵪鶉的能手,他給我說過許多打獵的趣事。和獵人的鷹犬有過交涉的野兔,狡得有時使他們毫無辦法:鷹犬一抓住它的尾巴時,它就拚死命一直往前跑,直跑到鷹犬喘氣無力,放開它去完事。有一次一隻鷹犬竟因此累死了。但這樣戰場的宿將究竟有數。
一般沒有經驗的新手總是一着鷹爪便回頭,命運也立刻就決定了。
這些翻山越野的經驗雖然我聽了也歡喜,但是決然入伙的心意,記得彷彿是並沒有的。聽他吹那發出淒涼的音調的陶器,描述用網捉鵪鶉的情形,獵場又是我所熟悉的山崗,這種誘引卻是我怎樣也抵抗不了的,雖然那時候在我的故鄉打獵被人認為是流浪子的行為。
我期待着夜晚,自己覺得非常機警,一定可以在朦朧夜色的隱蔽下,逃開長者們監視的眼,和那位過着無憂無慮的流水般生活的表兄,享受有詩趣的一夜。我想一定是我的興奮作了奸細:我離家不到五十步時便被阻攔回來。「請你回去」一句話,實在比一堆教科書還令我厭惡;但是有什麼法子呢,教科書既不能不讓向頭裡硬塞,請回去也只有回去罷。
第二天表兄請我吃鵪鶉,頭天晚上捉來的,我雖然稱讚了番膀腿的鮮美好吃,但是我羡慕而至今來忘的卻是我想像中那種捉鵪鶉的喜悅。現在我的這位獵人的表兄已經務農,過着勤苦有用的生活,對於捉鵪鶉之類的遊戲大概早就沒有興趣了罷。阿克撒科夫的那一段話,在我讀時,譯時,和現在重抄時都給我很大的愉快,同時也引起我更深的惋惜,並不是偶然的了。
這位行雲流水一般自由自在生活着的表兄,固然是我小時私心羡慕的人物;但因為我們很是親近,並沒有什麼引我驚異的神秘,有時候還可以拍拍肩頭,說笑話的。另外還有一位我私心羡慕的人物,卻只有遠遠的驚看一番,對他很有些莫測高深了。他一天總有幾次笑嘻嘻的從街那一頭提着酒壺慢慢走到我家的門前,向來沒有看他皺着眉頭過。若是他不說什麼話,那是因為他正吹口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