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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裡人似乎都不甚愛花;父親只在領我們上街時,偶然和我們到「花房」裡去過一兩回。但我們住過一所房子,有一座小花園,是房東家的。那裡有樹,有花架
大約是紫藤花架之類,但我當時還小,不知道那些花木的名字;只記得爬在牆上的是薔薇而已。園中還有一座太湖石堆成的洞門;現在想來,似乎也還好的。
在那時由一個頑皮的少年僕人領了我去,卻只知道跑來跑去捉蝴蝶;有時掐下幾朵花,也只是隨意挼弄着,隨意丟棄了。至于領略花的趣味,那是以後的事:夏天的早晨,我們那地方有鄉下的姑娘在各處街巷,沿門叫着,「賣梔子花來。」梔子花不是什麼高品,但我喜歡那白而暈黃的顏色和那肥肥的個兒,正和那些賣花的姑娘有着相似的韻味。梔子花的香,濃而不烈,清而不淡,也是我樂意的。
我這樣便愛起花來了。也許有人會問,「你愛的不是花吧?」這個我自己其實也已不大弄得清楚,只好存而不論了。
在高小的一個春天,有人提議到城外F寺裡吃桃子去,而且預備白吃;不讓吃就閙一場,甚至打一架也不在乎。那時雖遠在五四運動以前,但我們那裡的中學生卻常有打進戲園看白戲的事。中學生能白看戲,小學生為什麼不能白吃桃子呢?我們都這樣想,便由那提議人糾合了十幾個同學,浩浩蕩蕩地向城外而去。到了F寺,氣勢不凡地呵叱着道人們
我們稱寺裡的工人為道人,立刻領我們向桃園裡去。
道人們躊躇着說:「現在桃樹剛纔開花呢。」但是誰通道人們的話?我們終於到了桃園裡。大家都喪了氣,原來花是真開着呢!這時提議人P君便去折花。道人們是一直步步跟着的,立刻上前勸阻,而且用起手來。
但P君是我們中最不好惹的;「說時遲,那時快」,一眨眼,花在他的手裡,道人已踉蹌在一旁了。那一園子的桃花,想來總該有些可看;我們卻誰也沒有想著去看。只嚷着,「沒有桃子,得沏茶喝!」道人們滿肚子委屈地引我們到「方丈」裡,大家各喝一大杯茶。這才平了氣,談談笑笑地進城去。
大概我那時還只懂得愛一朵朵的梔子花,對於開在樹上的桃花,是並不瞭然的;所以眼前的機會,便從眼前錯過了。
以後漸漸念了些看花的詩,覺得看花頗有些意思。但到北平讀了幾年書,卻只到過崇效寺一次;而去得又嫌早些,那有名的一株綠牡丹還未開呢。北平看花的事很盛,看花的地方也很多;但那時熱閙的似乎也只有一班詩人名士,其餘還是不相干的。那正是新文學運動的起頭,我們這些少年,對於舊詩和那一班詩人名士,實在有些不敬;而看花的地方又都遠不可言,我是一個懶人,便乾脆地斷了那條心了。
後來到杭州做事,遇見了Y君,他是新詩人兼舊詩人,看花的興緻很好。我和他常到孤山去看梅花。孤山的梅花是古今有名的,但太少;又沒有臨水的,人也太多。有一回坐在放鶴亭上喝茶,來了一個方面有須,穿著花緞馬褂的人,用湖南口音和人打招呼道,「梅花盛開嗒!」「盛」字說得特別重,使我吃了一驚;但我吃驚的也只是說在他嘴裡「盛」這個聲音罷了,花的盛不盛,在我倒並沒有什麼的。
有一回,Y來說,靈峰寺有三百株梅花;寺在山裡,去的人也少。我和Y,還有N君,從西湖邊僱船到岳墳,從岳墳入山。曲曲折折走了好一會,又上了許多石級,才到山上寺裡。寺甚小,梅花便在大殿西邊園中。
園也不大,東牆下有三間淨室,最宜喝茶看花;北邊有座小山,山上有亭,大約叫「望海亭」吧,望海是未必,但錢塘江與西湖是看得見的。梅樹確是不少,密密地低低地整列着。那時已是黃昏,寺裡只我們三個遊人;梅花並沒有開,但那珍珠似的繁星似的骨都兒,已經夠可愛了;我們都覺得比孤山上盛開時有味。大殿上正做晚課,送來梵唄的聲音,和着梅林中的暗香,真叫我們捨不得回去。
在園裡徘徊了一會,又在屋裡坐了一會,天是黑定了,又沒有月色,我們向廟裡要了一個舊燈籠,照着下山。路上几乎迷了道,又兩次三番地狗咬;我們的Y詩人確有些窘了,但終於到了岳墳。船伕遠遠迎上來道:「你們來了,我想你們不會冤我呢!」在船上,我們還不離口地說著靈峰的梅花,直到湖邊電燈光照到我們的眼。
Y回北平去了,我也到了白馬湖。那邊是鄉下,只有沿湖與楊柳相間着種了一行小桃樹,春天花發時,在風裡嬌媚地笑着。還有山裡的杜鵑花也不少。這些日日在我們眼前,從沒有人像煞有介事地提議,「我們看花去。
」但有一位S君,卻特別愛養花;他家裡几乎是終年不離花的。我們上他家去,總看他在那裡不是拿着剪刀修理枝葉,便是提着壺澆水。我們常樂意看著。他院子裡一株紫薇花很好,我們在花旁喝酒,不知多少次。
白馬湖住了不過一年,我卻傳染了他那愛花的嗜好。但重到北平時,住在花事很盛的清華園裡,接連過了三個春,卻從未想到去看一回。只在第二年秋天,曾經和孫三先生在園裡看過幾次菊花。「清華園之菊」是著名的,孫三先生還特地寫了一篇文,畫了好些畫。
但那種一盆一幹一花的養法,花是好了,總覺沒有天然的風趣。直到去年春天,有了些余閒,在花開前,先向人問了些花的名字。一個好朋友是從知道姓名起的,我想看花也正是如此。恰好Y君也常來園中,我們一天三四趟地到那些花下去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