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頁
然而時間卻消溶着一切,人也就沒有永駐不歇的歡樂。沒有幾年之後,在自食其力的農耕辛苦勞作中,再加上天災人禍牢累,雖然春天的草木照樣長出新葉新枝,清流中的泉水依然在淙淙作響,雲氣還是從昔日的山巒中噴出,飛鳥回歸的還是那一個舊巢,但你卻感到空前地「閒居寡歡」了。因為在入不敷出的日常生活中,吃糧、住屋、衣被,還有飲酒的嗜好,都遇到了難以維持的困難,你這時拂去了田園生活上的那一層自鍍的光彩,把自己置身于貧士的群體中,思考他們與自身的命運,不禁感世傷時,張揚愛憎,不僅不能「忘言」,就是在迸發了金剛怒目式的怨言之後,也還是言不盡意,甚至「言盡意不舒」。
這時你少有的是「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式的靜穆,你的詩因之而多怨、多憤,義俠的崇高,勇武的抗爭,都進入了你的視域,超越了你筆下那些以貧困自守為尚的隱士的地位。你讚揚《山海經》裡與太陽競走的夸父,他追逐太陽的路上飲乾了兩河之水,渴死也不肯服輸,拋下的手杖化為桃林,仍以果實和餘蔭遺愛於後世。你讚美銜木枝和碎石以填東海的精衛鳥,雖知這是沒有結果可期的行為,但卻是炎帝之女被淹死之後的精魂來報復,是可敬的死而不屈。你讚美與天帝爭位的刑天,他被斬首後仍不肯服輸,卻以乳為目,以臍為口,仍繼續手執盾牌和大斧,與之抗爭,有常在的猛志。
這是你借事言志,在晉宋易代之際,你悵恨敢以捐軀為死士的正義之人的稀少,你在血性義俠之人裡標出了勇士荊軻,深為他的慷慨豪情所動,你在《詠荊軻》中復活了他當日的英雄氣概:「君子死知己,提劍出燕京」;「雄髮指危冠,猛氣銜長纓」;「心知去不歸,且有後世名」;「凌厲越萬里,逶迤過千城」;「圖窮事自至
地圖展示到完了,開始行刺秦王之事,豪主正征營;惜哉劍術疏,奇功遂未成;其人雖已歿,千載有餘情!」你為荊軻未能刺殺成秦始皇而遺憾,在千載之後猶為這失敗的英雄而悲悼。而其實你這是詠歎着現時:當時的大軍閥劉裕掌握了東晉的大權,官至相國,封為宋王,為了篡晉,他派張偉送毒酒給已被廢為零陵王的晉恭帝;張偉不忍心害人,自己卻喝下毒酒而死。你的《述酒》詩即以曲筆寫着這種事情,可見你隱居田園之後,心中也未能忘卻時政,表彰着為正義之舉而敢死的勇士。
在你回歸園田日久的生活中,你的家境和生計越來越成為問題。因為耕種莊稼不僅要耐得勞苦,還須付出體力,這雖並不像在筆下寫着「植杖而耘籽」那麼容易,但你卻儘力而為了,你的詩記述了過程的辛苦,還有對於秋成的期望:「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然而像你這樣的高人雅士,在已經是人到中年「氣力漸衰損,轉覺日不如」之後,再去做養家餬口的莊稼人,怎麼能如願以償?在多年的耕種的歲月裡,收穫的糧食總是有限,於是窮困從多方面襲來,「環堵蕭然,不蔽風日;短褐穿結,簞瓢屢空」,這不蔽風日的破房子,這打了補丁的破衣服,這空空如也的盛裝食品所用的器皿,都在實際地確證着你的窮困。而遇到了災荒年景,一個月只能吃上九頓飯;家裡的房子失火燒掉了,只能住在破船艙裡容身。你作為品格超然的名士,在饑餓所迫時,忍着羞愧去向人乞食,叫開門以後卻不好開口說出意圖;受人以贈又怕無以為報。
你經受這樣的困厄,卻十分清醒,既不相信是天命所致,也不後悔是自己選擇的錯誤,而是你在《感士不遇賦》中所指斥的那種原因:「自真風告逝,大偽斯興,閭閻懈廉退之節,市朝驅易進之心。懷正志道之士,或潛玉于當年;潔已清操之人,或沒世以徒勤。」在這裡你批判的是晉宋易代之際的偽詐險惡的世風,對此只能讓你染翰慷慨、屢伸不已了!
作為置身于生活底層的窮困詩人,你親自體驗過饑寒的生活境遇,那「夏日長抱饑,寒夜無被眠;造夕思鷄鳴,及晨願烏遷」的時日中,你篤信的老莊哲學和作為詩人的好發幻想,讓你憧憬着一個想象中的社會,那就是你精心描繪的「桃花源」。那裡的人們,沒有官府的欺壓與盤剝,沒有禮樂的控制與束縛,沒有荒年的饑寒與凍餒,沒有俗世的爾虞與我詐,所見與所聞只是:「相命肆農耕,日入從所憩。桑竹垂餘蔭,菽稷隨時藝;春蠶收長絲,秋熟靡王稅。荒路曖交通,鷄犬互鳴吠。
俎豆猶古法,衣裳無新制。童孺縱行歌,斑白歡游詣。草木識節和,木衰知風厲;雖無紀曆志,四時自成歲。怡然有餘樂,于何勞智慧!」這是一個反對黑暗現實社會的烏托邦,在中國歷史發展過程中,一千多年來一直給人以美好的理想召喚,希望能生活在這個世外桃源之中,這是你獨有的歷史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