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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僅在當時的社會大眾中,而且在今後的漫長歷史上,都開啟了一種感人至深的精神力量。司馬遷所說的「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成,不愛其軀」的「任俠」精神,就從墨家滲透到中國民間。千年崇高,百代剛烈,不在朝廷興廢,更不在書生空談,而在這裡。
五
這樣的墨家,理所當然地震驚四方,成為「顯學」。後來連法家的主要代表人物韓非子也說:「世之顯學,儒墨也。」
但是,這兩大顯學,卻不能長久共存。
墨子熟悉儒家,但終於否定了儒家。其中最重要的,是以無差別的「兼愛」,否定了儒家有等級的「仁愛」。他認為,儒家的愛,有厚薄,有區別,有層次,集中表現在自己的家庭,家庭裡又有親疏差異,其實最後的標準是看與自己關係的遠近,因此核心還是自己。這樣的愛,是自私之愛。
他主張「兼愛」,也就是祛除自私之心,愛他人就像愛自己。
《兼愛》篇說——
若使天下兼相愛,國與國不相攻,家與家不相亂,盜賊無有,君臣父子皆能孝慈,若此則天下治。……故天下兼相愛則治,交相惡則亂。故子墨子曰:不可以不勸愛人者,此也。
這話講得很明白,而且已經接通了「兼愛」和「非攻」的邏輯關係。是啊,既然「天下兼相愛」,為什麼還要發動戰爭呢?
墨子的這種觀念,確實碰撞到了儒家的要害。儒家「仁愛」的前提和目的,都是禮,也就是重建周禮所鋪陳的等級秩序。在儒家看來,如果社會沒有等級,世界就成平的了,何來尊嚴,何來敬畏,何來秩序‧但在墨家看來,世界本來就應該是平的,只有公平才有所有人的尊嚴。在平的世界中,根本不必為了秩序來敬畏什麼上層貴族。
要敬畏,還不如敬畏鬼神,讓人們感到冥冥之中有一種督察之力,有一番報應手段,由此建立秩序。
由於碰撞到了要害,儒家急了。孟子挖苦說,兼愛,也就是把陌生人當作自己父親一樣來愛,那就是否定了父親之為父親,等於禽獸。這種推理,把兼愛推到了禽獸,看來也實在是氣壞了。
墨家也被激怒了,說:如果像儒家一樣把愛分成很多等級,一切都以自我為中心,那麼,總有一天,也能找到殺人的理由。因為有等級的愛最終只會着眼于等級而不是愛,一旦發生衝突,放棄愛是容易的,而愛的放棄又必然導致仇。
在這個問題上,墨家反覆指出儒家之愛的不徹底。
《非儒》篇說,在儒家看來,君子打了勝仗就不應該再追敗逃之敵,敵人卸了甲,就不應該再射殺,敵人敗逃的車輛陷入了岔道,還應該幫着去推。這看上去很仁愛,但在墨家看來,本來就不應該有戰爭。如果兩方面都很仁義,打什麼‧如果兩方面都很邪惡,救什麼?
據《耕柱》篇記載,墨家告訴儒家,君子不應該鬥來鬥去。儒家說,豬狗還鬥來鬥去呢,何況人?
墨家笑了,說,你們儒家怎麼能這樣,講起道理來滿口聖人,做起事情來卻自比豬狗?
作為遙遠的後人,我們可以對儒、墨之間的爭論作幾句簡單評述。在愛的問題上,儒家比較實際,利用了人人都有的私心,層層擴大,向外類推,因此也較為可行;墨家比較理想,認為在愛的問題上不能玩弄自私的儒術,但他們的「兼愛」難於實行。
如果要問我傾向何方,我會毫不猶豫地回答:墨家。雖然難於實行,卻為天下提出了一種純粹的愛的理想。這種理想就像天際的光照,雖不可觸及,卻讓人明亮。
儒家的仁愛,由於太講究內外親疏的差別,造成了人際關係的迷宮,直到今天仍難於走出。當然,不徹底的仁愛終究也比沒有仁愛好得多,在漫無邊際的歷史殘忍中,連儒家的仁愛也令人神往。
六
除了「兼愛」問題上的分歧,墨家對儒家的整體生態都有批判。例如,儒家倡導的禮儀過于繁縟隆重,喪葬之時葬物多到像死人搬家一樣,而且居喪三年天天哭泣的規矩也對子女太不公平,又太像表演。儒家倡導的禮樂精神,過于追求琴瑟歌舞,耗費天下太多的心力和時間。
從思維習慣上,墨家批評儒家一心復古,只傳述古人經典而不鼓勵有自己的創作,即所謂「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墨家認為,只有創造新道,才能增益世間之好。
在這裡,墨家指出了儒家的一個邏輯弊病。儒家認為「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的人才是君子,而成天在折騰自我創新的則是小人。墨家說,你們所遵從的古,也是古人自我創新的成果呀,難道這些古人也是小人,那你們不就在遵從小人了?
墨家還批評儒家「不擊則不鳴」的明哲保身之道,提倡為了天下興利除弊,「擊亦鳴,不擊亦鳴」的勇者責任。
墨家在批評儒家的時候,對儒家常有誤讀,尤其是對「天命」中的「命」,「禮樂」中的「樂」。誤讀得更為明顯。但是,即使在誤讀中,我們也更清晰地看到了墨家的自身形象。既然站在社會低層大眾的立場上,那麼,面對上層社會的秩序理念,確實有一種天然的隔閡。
誤讀,太不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