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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自己也將為自己的想像感到羞恥,但它還是把一切細加回味,逐一琢磨,還憑空捏造,把一些不曾發生過的事硬加到自己頭上,藉口是「莫須有」,因此它什麼也不寬恕。也許,它也會動手報復,但常常是鷄零狗碎,小打小閙,躲在爐子後面,偷偷摸摸,連它自己都不相信它有資格報復,更不相信它的報復會取得成功,而且它預先知道,由於它的這種想要報復的企圖,它本身所受的痛苦將會百倍于它想要報復的人,而被它報復的那人恐怕連感覺都沒有。它在臨死的時候又會重新回想起一切,並加上整個這段時間積攢的利息和……但是,正是在這種冷酷的、令人極端厭惡的半絶望半信仰中,在這種因痛苦而故意把自己活埋在地下室長達四十年之久的歲月中,在這種刻意營造,但畢竟令人覺得多少有點可疑的自己處境的走投無路中,在這種龜縮進自己內心的願望得不到滿足的怨天恨地中,在這種不斷動搖,痛下決心,可是過了一分鐘又追悔莫及的忽冷忽熱的焦躁中——正是這包含着我所說的那種異樣快感的精髓。這事是這麼奧妙,有時候是如此地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以致于智力稍嫌遲鈍的人或者甚至于神經堅強的人,對此都可能莫名其妙。
「也許那些從來沒有挨過耳光的人,也會莫名其妙的,」你們也許會齜牙咧嘴地加上一句,從而向我有禮貌地暗示,我這輩子說不定也曾經挨過耳光,因此我說這話才會像個行家裡手。我敢打賭,你們一定是這樣想的。但是,請諸位少安毋躁,我沒有挨過耳光,雖然你們對此怎麼想我完全無所謂。也許我自己還覺得惋惜呢,因為我這輩子還很少左右開弓地讓別人吃過耳光。
但是夠了,休要再提你們非常感興趣的這個話題了。
我想繼續心平氣和地談談那些對某種微妙的快感一竅不通的神經堅強的人,在某種特殊情況下,比方說,這些先生雖然可以像公牛般大聲吼叫,而且我們姑且假定,這還可能給他們帶來極大的榮譽,但是我已經說過,因為不可能,他們也只好立刻偃旗息鼓。這「不可能」是否意味着遇到一堵石牆呢?這石牆究竟又是什麼呢?唔,不用說,這就是自然規律,是自然科學的結論,是數學。比如說,他們會向你證明,你是猴子變的,於是你也只好接受這一事實,大可不必因此皺眉。他們還會向你證明,實際上,你身上的一滴脂肪,在你看來,勢必比別人身上的與你同樣的東西貴重十萬倍,由於這一結果,一切所謂美德和義務,以及其他的妄想和偏見,最終必將迎刃而解,你就老老實實地接受這一事實吧,沒有辦法,因為二二得四是數學。
是駁不倒的。
「對不起,」他們會向您嚷嚷,「反對是辦不到的:這是二二得四!自然界是不會向您請示的;它才不管您的什麼願望,它才不管您是不是喜歡它的什麼規律呢。您必須接受它,因此它引起的一切結果,您也必須如實接受。既然是牆,那它就是牆……以及等等、等等。」主啊上帝,要是我由於某種原因根本就不喜歡這些自然規律和二二得四,這些自然規律和算術跟我又有什麼關係呢?自然,我用腦門是撞不穿這樣的牆的,即使我當真無力撞穿它,但是我也絶不與它善罷甘休,其原因無非是因為我碰上了一堵石牆,而我又勢單力薄,無能為力。
似乎這樣一堵石牆還當真成了我的一種安慰,其中還當真包含着某種刀劍入庫,馬放南山的和好之意,而其惟一的理由無非是二二得四。噢,真是荒唐已極!如果把一切都弄個明白,把一切,把一切不可能和石牆都認識清楚,那就完全不同啦;你們厭惡容忍、遷就,那你們就同這些不可能和這些石牆鬥到底,一個也不遷就好啦;如果利用不可避免的最符合邏輯的推斷居然得出令人最厭惡的結論,似乎說來說去,甚至連碰到石牆也是你自己不對,雖然顯而易見,而且一清二楚,你根本沒有任何不對之處,因此你只能默默地、無能為力地咬牙切齒,在惰性中變得麻木不仁而又自得其樂,想到甚至你想遷怒於人,結果卻無人可以遷怒;甚至連對象也找不到,也許永遠也找不到,這裡出現了偷天換日,出現了掉包搗鬼,總之這裡簡直亂成了一鍋粥——既不知道什麼是什麼,也不知道誰是誰,可是儘管你們什麼也不知道,和出現了掉包搗鬼,你們還是會感到痛苦,你們不知道的事情越多,你們心裡就越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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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如此說來,那你在牙疼中也能找到樂趣囉!“您一定會大笑地叫起來。
「那又怎麼啦?牙疼中也有樂趣嘛,」我回答,「我曾經整個月都牙疼;我知道牙疼自有牙疼的樂趣。這時候,當然不是一聲不吭地生悶氣,而是呻吟,哼哼;但是這呻吟不是公然的呻吟,而是一種心懷歹毒的呻吟,而這歹毒才是全部關鍵所在。患者的樂趣就表現在這呻吟中;如果他在這呻吟中感不到樂趣——他也就不會呻吟了。這是一個很好的例子,諸位,請聽我進一步發揮。